赵伯大惊失色,直从宽凳上站起来,双手不住在衣上摩挲着,语无伦次:
“这,这……姑娘,上午还好好的,王上怎么又突然变卦……唉,您给王上寄的信中到底说了什么呀?”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在沈定要谈感情的时候和他谈公事而已,谁能料到对方这么小气且阴晴不定呢?
明明昨儿个还柔情蜜意呢。呵,男人。
颜茵茵示意赵伯和小若坐下继续吃饭,直到桌上杯盘渐空,一点儿也没浪费后,她才擦了擦嘴,先将头扭向赵伯:
“昨儿个我要您还给林子敬的银子……”
“还没来得及还去林将军府上。”
“那好,暂时先不必去了。从现在起,咱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吧。”
小若闻言立马拽了拽颜茵茵的衣袖,双手迅速比划着,表示自己吃得很少,每日可以只吃两顿或一顿,如果日子实在过不下去,颜茵茵甚至可以把她拉出去卖了。
颜茵茵双手挤着小若的包子脸,揉捏两下道:
“饭还是要每顿按时吃的,倒不至于落魄到这种地步。就算真快饿死了,姐姐去乞讨也不卖你。”
“姑娘诶,您何必与王上置气……”
赵伯正欲再劝,颜茵茵却老神在在地一摆手,招呼小若:
“今日可想去济善堂看各位婶娘还有小鱼他们?我答应这次过去给他们搭秋千的,到时候你们可以一起玩玩。”
小若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颜茵茵一拍手道:“正好今日新到了一匹好马,小若怕骑马吗?”
小若摇头。
于是颜茵茵伸了个懒腰,忽略赵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眼神,随小若一道出门了。
*
幽州驿馆,林子敬带兵在漆黑山石间巡逻。
公主下榻的驿馆不似齐都宫殿处处娇红稚绿,流水莺啼,高檐巨柱虽不奢华奇巧,楼阁栏杆也无矫饰,但自有浩瀚威严之气。
齐室素爱豪奢,吃穿用度处处精贵,城中官吏为在天下人面前彰显幽州不同于齐室奢靡之风的气度,特兴工匠修此别馆,以供公主婚前居住。
然而这并非林子敬出现于此的原因。
他是跟随王上而来,负责护卫王上安全的。
按大齐律法风俗,公主入幽后,双方应择吉日在各自婢女臣属陪同下正式相见,以示嫁娶之郑重。
依照王上的性情,这场会面本该公事公办地早早结束,然而在收到王府侍从递送来的一封信后,他脸色阴沉如黑云压城,似乎随时可以落下雷霆骤雨。
然而仅是一瞬,沈定又变回那个淡漠内敛、不露声色的王上,只随手烧了信件,又转头吩咐侍从几句,便歇了早早离去的心思,回身主动与公主交谈。
如今日头逐渐偏西,二人仍在临水高阁上对弈。
王上素来不近女色,这么多年身边除了颜茵茵外竟再无其他女子侍奉,旁人皆料想王上应对公主无比满意,唯独林子敬想着那封被火燎尽的信件,心中升起不祥预感。
又过一盏茶时间,高阁上的落子声愈来愈慢,隐约的交谈声趁机充盈对弈间隙,直到一身着靛蓝官袍的官员禀报有要事商议,王上才匆匆结束手谈,临走前还与公主约定留待来日了此残局。
林子敬随同王上一道离去,前往城外驻军军营。
营中各谋臣部将皆已齐聚,四分五裂的天下山河铺陈于宽大舆图之上,潜部天字院统领云衍待沈定前来后,便立马禀报:
“回王上,江南方暗探传出消息,孙琼之女将与白城关赵缨联姻,婚柬不日便将送来幽州。”
此言一出,四下议论骤起。
盖因江南与白城关所辖之地一与幽州西南隔江而望,一与燕州北部大片接壤,联姻从来只是政治事件的信号,若两方联合,形成掎角之势,则沈定所辖幽燕之地危矣。
“白城关赵家历来固守边塞诸城,虽也拥兵自重,不遵王令,但到底对大齐还留着几分忠心,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只留边塞抵御戎夷,不参与天下纷乱的诸侯之争了。”
“是啊,此番骤然与江南联姻,难道是要向天下堂皇宣告,白城关赵家也有心反了齐室,争一争天下至高之位?”
“当年起事十八路诸侯,如今只剩三家独大,若孙赵联合,则于我方是大不利啊。”
“……”
沈定入座,屈指在桌案上轻敲,所有臣属顿时低眉敛目,议论戛然而止。
他问:“江南与白城关是何人联姻?”
“是少将军赵缨与孙琼之女。”
沈定略微挑了挑眉,不置一词。
赵缨其人,身世不详,十三从军,从底层小卒一步步做起,年仅十五,便靠抵御戎狄升到先锋官的位置,得赵老将军赏识,收为义子。
此后三年,突厥人见中州纷乱,诸侯相争,便大举南下妄图打穿白城关,于纷乱中土分一杯羹,赵缨投身战场,身先士卒,登先陷阵,夺旗斩将等大小功勋不断,更是亲手一箭射死突厥叶护,带兵深入草原,扫荡天山,差点生擒突厥王。
此一战后,突厥不敢南下牧马,窥伺中原,而赵缨如今不过十八岁,用兵如神,骁勇善战的名声就已广传天下,成为各方势力拉拢结交的对象。
然赵缨此人并不参与中原纷争,待白城关清静以后,便开始休养生息。且此人平生不好美人,不爱财宝,最大的兴趣便是剿匪,所过之地山匪闻之色变,让人连投其所好都做不到。
而白城关一脉武将居多,为首的赵老将军虽忠于大齐,但他也清楚大齐命数已尽,天下改朝易代已非可阻之事。
但只要新皇仍与齐室有关系,并且有能力和平结束离乱,赵老将军便会率众效忠。
沈定看好赵缨这个将才,亦有收其入麾下的打算,因此迎娶公主,未尝没有交好白城关的打算。
沈定问:“这门亲事是赵老将军所定?”
云衍答:“非也,此门婚事乃是赵缨亲自上门求娶,其中内情为何,孙琼瞒得紧,潜部之人未收到一点风声。”
沈定静听群臣献计献策,末了扭头看正襟坐于林子敬对面一言不发的中年文士,问:
“季卿从头到尾不置一词,可有何想法?”
被点到名字的中年文士直起身,拱手微笑:
“回王上,属下只是在想今日议事为何独不见颜大人,虽说今日轮到她休沐,但事关重大,她这般迟来,该再罚三个月的俸禄才是。”
各谋臣部将们听到关键名字,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将脖一缩,头一低,认真研究起了面前这张桌子的花纹成色,浑然忘我到连呼吸都几乎忘记。
提谁不好,偏偏要提那个女子?
若颜茵茵与王上正情浓意浓,贸然提起只会让王上怀疑其别有居心;若他二人冷战吵架,不论谁上去触了霉头,倒霉的都是全体官员。
果然,听见有人提起颜茵茵,沈定神色转冷,虎狼般威严的目光一一审视下首兖兖诸公,语气却可以称得上轻柔:
“难道孤手下谋臣将领三百,才智竟及不上一个女子么?”
众人被他威势所慑,恨不得以头抢地,大呼不敢。
然而沈定不喜奴颜婢膝之人,只得生生忍住。
而林子敬则眼皮一跳,双目灰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吊死。
果然颜茵茵又激怒了王上。
这下可好,她肯定又又不会按时还钱了。
季轻昼感知到沈定怒气,仍长身而立,不急不缓转移话题:
“如今白城关分为两派,一派有心天下,拥护赵缨与孙琼联合,于乱世中建功立业;一派则是大齐死忠,向来中立,反对赵缨迎娶孙琼之女。两派内部相斗,联姻后矛盾只会愈发激化,短期无力出兵,我方只需坐山观虎。若要出手,属下斗胆问王上一句,王上依旧有心收服赵缨否?”
“若收服,属下有上中下三策。”
“若其依旧不能为我所用,他日其必成王上大敌,属下建议王上,趁早杀之。”
“……”
一番商议结束后,走出营帐时,四角苍穹已被厚重黑云遮盖,隐隐闷雷声咆哮于天地,似海上怒涛将起。
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又变天了,还是趁早回家吧。”
于是人群四散,鸡鸭也被驱回笼中。
颜茵茵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将育善堂几个玩疯了的孩童带回院中,就要去收屋檐上晾晒的干豆角。
一双绣着蟹爪菊的水绿锦鞋停于育善堂的门槛前,来人嫌弃地打量着院内肮脏的泥地,屡次抬脚欲迈入又收回,最终捂住口鼻隔绝鸡鸭羽毛间所带的闷臭气息,瓮声瓮气地朝里喊道:
“颜娘子可在?”
一道两臂系着攀膊的人影从驾到屋顶的梯子上利索爬了下来,看到来人,惊讶地扬了扬眉:
“竟是位贵客,敢问来此有何贵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