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人不如求己,殿下不是蠢人,那种话不至于要臣逐字逐句教吧?”岑典哂笑一声,故作深沉。
“行简公公还在苦等殿下相救,殿下,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呐。”
此时,阶下棍击的闷响声起,伴着受者堵在舌根的呼号。
乔鹤练耳朵里嗡的炸开,她慌不择路地冲回殿中,直奔苏觐所立之处,飞快地道:
“我是什么德行的人,苏先生还不清楚吗?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求先生息怒,饶恕行简!”
她当真被这群歹人气傻吓疯,晕头转向了,忘了自己最擅长的正是认怂耍赖。
见他缄口不语,她腆着脸上前攥住他衣袖:“众晚辈里伯父最眷爱先生,伯母也那般疼惜我,即便不顾及桃李,也恳请兄长念在手足,宽宥我吧!”
殿中文武迫于威慑而沉默,却都在心里暗笑太子的丑态。方才那么猖狂地放狠话,转眼间竟如此低三下四,果然是个顽劣窝囊的绣花枕头。
更好笑的是,这草包死到临头不嘴硬了,倒好意思搬出秦王,甚至搬出苏觐母亲秦王妃攀亲托熟起来,世上怎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国储?
面对太子的变脸趋奉,苏觐任由拉扯,既不答应,也不摆脱,漠然如置身事外。
乔鹤练最不在乎的就是颜面,只要他消受得起,什么样的软是她服不得的?她当即扑通跪倒在地,抓着苏觐的袍摆揉作手帕,声泪俱下地抹起脸来。
“行简从小就跟着我,今日若受我拖累丢了性命,那我还怎么活,苏哥哥总不能看着我去死吧……”
官员们瞠目不已,简直惊掉下巴。虽说太子的荒诞不经是出了名的,但为了一个有罪的宦官,这般要死要活地哭闹,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向臣子屈膝乞怜,这成何体统啊!
好在军师出身的苏少保见怪不怪,沉着如坐镇帷幄。他伸手揽过太子的衣襟,陡然将其从地上拽提起来,如同捉起一只难驯却脆弱的羔羊。
双脚悬空的刹那,乔鹤练懵了。
科举入仕的苏觐,不通武艺,走的是正儿八经的文官路子。可他居然如此大力,轻轻松松便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
苏觐亦微讶一瞬。太子个头不矮,也非弱不禁风的体格,竟是比预料中轻不少。
轻飘飘的人,仿佛骨头是用春絮填的,这是少年郎君该有的重量么。
他臂弯随之扯痛,伤口黏着纱布的薄痂撕裂开来,能明显感到鲜血涌出,逐渐往衣袍间渗透。
乔鹤练被那道稳健的力量所挟持,伴随他松手,不偏不倚地跌坐进身旁一张圈椅里,摔得腰腿好一阵钝痛。
痛感未触筋骨,似隐晦的警告,还带了点微妙的报复。
“坐好。”
苏觐两手分握圈椅左右扶手,面无表情地俯身,垂下的眸光分量极重,压得她难以抬头。
“殿下安分守己,这些人或可免于一死。若再肆意妄为,臣会让殿下见识一下,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殿外来报,卢学士到了。
乔鹤练瘫在椅中,欲哭无泪,那边行简生死未卜,这头心再度吊到了嗓子眼。
苏觐直起身,瞥了眼匆匆入殿的年轻探花。
“卢学士是从沙河过来的?”他看似随口闲聊,“今日公务叨扰,劳烦你明日再行休沐了。”
临时赶来的卢允恭未来得及换官服,仕子燕居的道袍低调典雅,与之如珪如璋的气质相得益彰。
这便是贞定重臣镇国公的嫡长孙,弱冠之年登科及第,出身高贵,怀瑾握瑜,兼为天子心腹与东宫股肱。
苏觐过去常赴京外巡抚,同太子不算相熟,与东宫属官未曾打过交道。但,没有交道,不意味着没有龃龉,没有私怨。
十四年前,他随母自边关入京,第一次来到顺天府,进入这座瑰丽壮观的皇城。
拜见过先帝先后,母亲留下说话,他则由内官监的太监陪同,沿着护城河漫无目的地徘徊。
那年是盛夏,薰风蝉鸣的时令,太液池的荷花鲜艳盛放。
一个梳双环发髻,着罗纱衫裙的小女娘在汉白玉拱桥上凭栏,左手擎一片刚摘的莲瓣,右手执笔,正聚精会神地往花瓣上写字。
她看上去不过四五岁,已是倾国倾城的姝色。粉衫碧裙,宛若水宫仙子玉立,衬得满池芙蕖黯然失色。
他在桥边望得愣了神,耳垂有些烫,身旁太监告诉他,这是先帝的孙女,东宫之女陈留郡主。
他立刻回想起兴安岭大捷那日,先帝激动得一把将他揽上御鞍,带着他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纵马飞驰。
日落平川,天地寥廓。
野风在耳旁呼啸,他听见先帝赞他智谋,夸他有功,大笑道,好孩子,好样的,长大了做我孙女婿吧!
那些话,当时他并没有多在意。
如今亲眼见了这女娘,他突然开了窍,心中涟漪荡漾,似这盎然夏日的荷塘一般,风生,水起。
可紧接着,他又从太监口中得知,陈留郡主早已有婚约在身,对方是镇国公府卢氏嫡长孙。
心瞬时坠入湖底,又似被五毒啃钻。
苏觐对卢允恭的反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不必了。不知苏少保今日驾临文华殿,是下官有失远迎。”卢允恭回敬。
苏觐便保持虚假客气:“东宫庶务、太子课业,苏某皆不熟悉,初来乍到,只好向卢学士一一请教。”
乔鹤练听得脑瓜嗡嗡的,掌心捏着一把汗,衣衫后背几乎要湿透了。
她见都察院的人抱来一大堆案牍,一看便知是从詹事府抽调的文书。翻页声哗哗作响,御史们分头照刷,搜寻纰漏,似猎食的鹰隼般势在必得。
苏觐也不闲着,让人把太子过往的功课拣选出来,亲自将讲章、仿书、默写一一翻看,专挑年月久远的细节追问卢允恭。
这哪里是请教,分明是找茬挑刺,非要给卢允恭也安个罪名才肯罢休!
和歹人比不要脸,乔鹤练自愧不如,不得不甘拜下风。
幸好,比起行简,卢允恭要从容得多。
他的祖父毕竟是先帝情同手足的重臣,为先帝基业立下汗马功劳,后又捐躯沙场。而卢父承袭爵位后,更加谨慎为官,从不介入朝政纷争,也不在秦王和天子之间站队。
若无公然悖逆,秦王都很难擅动卢氏子孙,乔鹤练料定,苏觐不敢对卢允恭用刑。
面对刁难,卢允恭不恼不怵,将这些胡编乱造的课业记录对答如流,竟没有不谙熟之事。
他对她的荒唐伪装和她本身,皆如数家珍。
呼吸逐渐放平,乔鹤练将肩颈缓缓靠在椅背上。
半晌过去,没问出任何破绽,苏觐并不意外,只淡淡道了声谢。
他见那班御史翻完了詹事府文书,俱颓然愣坐,闷头不语,果然一无所获。
岑典从那堆人中间蹑手蹑脚地跨了出来,扯出局促的笑,附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
他听完点头,摆手让岑典下去了。
这东宫,和他料想中一样离经叛道,也一样滴水不漏。
殿外许久未闻动静,少顷,一戎装少年不动声色地迈了进来。
苏觐问他:“外头那个断气了?”
“晕过去了,”寻戈道,“司礼监让我来问恩主,是直接打死,还是泼醒了继续行刑?”
苏觐没有回答寻戈,只平静望向卢允恭:“东宫的近侍内臣狡黠刁滑,撺掇太子荒怠学业。卢学士清贵正直,认为此人当不当诛?”
乔鹤练实在替行简冤枉,崩溃道:“都说了此事和行简无关!是我……”
守于椅旁的权臣只微抬手腕,中指骨节嗒地叩在圈椅扶手上,敲得她毛骨悚然,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卢允恭无言,苏觐继续:“卢学士兢兢业业,训谕东宫多年,教出来的太子如此不务正业、胡搅蛮缠,偏宠佞臣宦官,实在令人费解。”
听到这里,乔鹤练彻底明白了。苏觐就是要借机向她兴师问罪,拿她身边之人逐个开刀,令东宫官员人人自危,在他权柄之下瑟瑟发抖。
只听卢允恭坦然答:“段奉御有过,但罪不至死。未能督促殿下勤勉,规劝殿下修身,是下官失职。今日之事,错在下官一人,都察院尽可弹劾。下官听凭考功司发落,认罚就是。”
乔鹤练气得头昏脑胀,亦欲张口揽责,抬眼却见卢允恭温柔注视着她,轻轻摇头。
他目中安抚之意如春水碧浪,涤荡去她身上焦躁的浮尘。
未等苏觐发话,岑典已自觉三步并做二步靠上前去,揣手恭听。
“弹章,就按卢学士原话写吧。”年轻首辅的吩咐不紧不慢,好似商榷,“告知吏部,罚俸一年,卢学士可有异议?”
“不敢。”东宫翰林道。
至此,闹剧暂且了结,内臣外官们依命散去,昏迷的宦侍被遣送安乐堂,殿中只剩太子和苏觐两人。
拢膝坐在圈椅里的太子,眉目绮丽,粉妆玉砌,宛如一座精美神像。却眸光黯淡,薄唇紧抿,满脸不好相与的愠意。
苏觐并不看她,在桌案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掀弄那些仿书字帖。泛黄的纸页卷着陈年旧墨,如迷梦般在他指间翻飞。
在这片安之若素的沙沙声里,乔鹤练失了耐性,握着拳愤然起立,欲扬长而去。
谁知鞋子刚踩上地面,一道凛冽的呵斥劈头而下:“谁准你起来了?”
乔鹤练震惊。
她鲜少被人厉声诃责。即便亲藩当政,储君之位空有名头,但她依然是千金之子,天潢贵胄,除了天子和宗室长辈,谁敢用这种语气对她摆谱?
她一时呼吸不畅,头愈发昏沉,腿一软直直跌坐了回去。
在窒息般的沉默中,她与他僵持良久。身下圈椅由梨木所制,未设软垫,冷硬硌骨,冗长不变的坐姿令她腰酸腿麻,实在是坐不住了。
她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也在被折磨,只未用言语挑明而已。
这醒悟令她再次怒火横生,她生性本就骄纵,从未真心屈服过任何人,此刻彻底没了演戏的耐心。
她腾地又站起来:“既然无事,我们还耗在这里干什么?本宫要回去歇着了。”
那人垂手将字帖纸掷回桌上,冷冷地睨着她:“坐下。”
她纹丝不动,但见他沉着脸踱步过来,边走边挽袖口,似想将方才捉人的戏码重演一次。
与此人动粗,她没有半分胜算,唯有硬着头皮谈判:“君子以理服人,先生有话说话,不要动手!”
那人兀自将她堵在椅前,颀长的身形似渊渟岳峙,困她于进退维谷之地。
“殿下不听话,臣没有讲理的兴致。”
他冷笑,墨玉般的眸中映出她昳丽慌乱的脸,她抬手想抵挡他的胳膊,胡乱扣住他臂弯用力一推。
湿而黏腻的触感漫上指尖,她不由得松开手,定睛看去,竟是染了一掌的鲜血。
苏觐右肘窝处的袍袖早已被血浸透,只因袍料是真红色,浓重的血迹晕开也不甚显眼,以至于她抓得满手都是才察觉。
乔鹤练皱眉,脸上浮现一种复杂的诧异,带一点嘲弄,带一点同情:“苏先生,你在流血,你自己不知道吗?”
见他神色寡淡,似毫无痛觉一般,她便慢慢坐回椅中,捧着手,好整以暇地欣赏指间殷红。
“这么吓人的伤,是怎么弄的?”她的关切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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