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明婶婶是一位要在断句的时候念作“叔明、婶婶”而非“叔、明婶婶”的女婶婶,换而言之,婶婶虽然名字里带了一个叔字,命里要被我叫作叔叔的却是她老公——徐迎峰在芝大时的同学兼同窗。
但当年我有一些觉悟,只不过觉悟有限,因此婶婶在我一口一个“叔姓少见,明字境臻”的喟叹中道了声“谢谢,我其实姓高”,让我明白一个道理,祸害遗千年,到后面没有一件事能回首。
所幸婶婶跟我这位祸害的联系其实不多,哪怕在我成了徐迎峰和婶婶她老公相隔着实很多届的小师妹的迄今这八个月里头,也只得过一个视频电话,是我结课后打超市拨过去问她肉龙的做法和包子是不是一样,如果都一样那它俩的区别又在哪儿,难道说一个看得见馅儿另一个看不见么?
说不上是网络太卡顿还是问题太深奥,总之婶婶那张貌美的皮面在屏幕那头停了足足有十秒,十秒中我等得实在无聊,然后随便那么一抬头,望到了五米开外的货架旁立着一个背影很像……立着徐迎峰。
继“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别,我根本已做好准备和他彻底决裂,反正千山万水的我又害怕坐飞机,在这里老死也挺好,可眼瞧着他那一身羊毛灰的西装转回身,举着做肉龙要用的十三香压眉朝我一晃手,连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掉在额前一绺,我就觉着,不重要,他到底为着什么把我教养在身边十二年,为着什么在我名字前边加上他的姓,又为着谁将我推到这里读快书,在他日渐沉淀得这个亲和又疏离,强大又带点疲惫感的模样面前,都不重要了。
毕竟我已经凭一己之力令他荒废了自己最好的这么些年。
只是尚在通话中的视频捎带着抛到了脑后,以至于一周前我被专程来开会的徐迎峰拎回国,同着叔明婶婶等拉家带口的一干人上山进香时,听到婶婶说自己跟我一般大的侄子过不多久便结婚敦促我也抓抓紧,属实地敢笑不敢言;以至于今天喝上了再会比贤侄兄掐日子的没有的喜酒时,执着杯子仍觉手短,只好递过去敬婶婶和叔叔三百年好合。
结果婶婶那一双笑眼的眼波从碰杯的轻响一路荡到了右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滑着左手手腕的徐迎峰身上:“声声不祝迎峰点什么吗?”
这路数我熟悉得很。一周前武夷山上香火缭绕,拉家带口的一众干里头五十来岁的挽了胳膊在拍照,三十来岁的吆喝十来岁的别乱跑,就数徐迎峰是孤寡着来的,见我打石板路上没行稳,还因此扶了一把,那时候叔明婶婶的眼波也是这么从徐迎峰被抽开的那只手一路流转到我眼中:“声声不是下周要去诚成实习?大厂里优质青年应该不少吧,让迎峰给你介绍几个。”
说完脚下生清风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卖福牌玛瑙的小摊儿花花绿绿地支了半道,徐迎峰走得不紧也不慢,不巧正落在我身边:“要几个?”
我笑吟吟看了看他:“这种事……贵精不贵多嘛,要么先来一打?”
而他戴了副墨镜,看不清表情地道:“要什么样的。”
我上下打量他笑道:“……身体好的吧?”
他也笑,笑着咬后槽牙:“没有。”
我面露遗憾地盯着他:“哦……徐总身体也不行喽?”
说完大摇大摆也跑了,并不看徐迎峰站在原地是个什么表情。待到神佛跟前烧香时,他四平八稳来我近旁:“什么叫我身体不行?”
我目不斜视地:“嘘……你看人家别人都不说话。”
越不叫他说话他越要说:“你怎么知道我行不行?”
我于是要笑不笑瞟他一眼:“那你就行嘛……做什么刚才说没有呢?反正我让你献身你又不会献。”
徐迎峰不戴墨镜是春山含笑那一挂,戴起墨镜是不苟言笑那一挂。
区别就在于那一双眼睛。
因此不苟言笑下他冷着个脸:“你……”低眉看回我,“你怎么知道我不……”
金刚怒目之下我老神在在打断他:“小庙神佛多,讲话得问心无愧的,再开玩笑我可要当真了。”
思及此前车之鉴,我如果在场祝徐迎峰身体安康云云,回去那一路上他都能给我烦死,奈何叔明婶婶的一双笑眼盯得紧,脑袋里为数不多的吉利话抽搐了一抽搐,望着今天也是孤寡着来的徐迎峰道:“徐总,祝您早日脱单。”
但眼瞧着徐迎峰似笑非笑晃了晃杯,对我说谢谢,还不是初见时那种先怔后笑再舍去,而是先怔然后怎么都舍不去地含起了淡笑,就知道,这一语非但没说到徐副总的心坎上,八成还令他没有女朋友这个事公之于众加之下不来台了。
因而晚些时候瞅见徐迎峰叫了代驾,同我坐在车后头没什么多言想法,只得拿手挨了挨他,没话也要找话:“你有没有觉着结婚比应酬难多了,吉利话也难说。”
他那副过耳难忘的好嗓音响在人心头一激灵:“所以你就祝我早日脱单。”
我欲言又止地僵了一僵。要不怎么说徐迎峰了解我,是我跑不出的五指山,因同样一番话在别人听来就是我悬崖勒马终悟兰因,已经能见得徐迎峰跟别人你情我愿海枯石烂,他却可以听出我预备继续在学业上深耕,如此一来好叫他要对承诺善终就不得快快对女方善终的兴味来。然则混账生涯多少年,被戳破也依然找补得面不改色:“还不是因为徐总你最近行情不行,万花丛中过竟然有窗口……呃,空窗期,因此我诚挚地祝福你……”
他转开头将车窗降下一点:“所以你最近的行情,很行?”
我自然要先一怔,然后当然要明白他问的是大厂里头优质青年还需他给介绍几个,考虑到徐迎峰不是没可能筛选一打身体不怎么好但对他战略共赢颇有助益的鬼见愁过来,我抽了抽嘴角:“是啊,徐总你知道的,我从小到大一直那么的受欢迎,不过行情什么的,比不了个人喜欢,我最近……有目标了,所以就不劳您介绍了。”
他回头,有风过,不才一个左转弯令我滑到了座椅中间,头发丝就那么经风吹到他脸侧,而他抬手带我坐正,重新看回窗外,阴风阵阵,却没有再把窗户合起来。
我觉着,徐迎峰真是越来越没有眼力见了。
譬如他令你琢磨不透的同时,却经常可以琢磨得透你,由此恨得人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就是典型很没有眼力见的一种表现。
只可惜任平生的声线再怎么像能对症治失眠,也遭不住一段入职音频单集循环多少遍,我远目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手机,“Siri啊,关了吧,这样下去的效果还不如给任平生打电话。”
却见着屏幕上页面一跳转,换到了通话界面,心一惊手还没容得伸过去把按钮摁断,已经响起任平生略显紧张的嗓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望一会儿天花板又望一会儿木地板:“我,呃,嗯,那个……”然则混账生涯多少年,面对着任平生竟然找补不出一星点儿,“我想听听组长您的声音,看听完能不能助眠。”
听筒里沉默了片刻,过后却轻轻笑起来:“那你想听什么?”接起电话的紧绷已荡然无存,“是‘我国法定节假日有全体公民放假的节日、部分公民放假的节日以及少数民族习惯的节日,全体公民放假的法定节假日总共有十一天’还是‘根据现行规定,月工资超过5000元的,需要缴纳个人所得税,具体标准如下’?”
上眼皮已听得开始和下眼皮打架,可见方向找的还是没有错,就这么漫无目的搜索了一搜索,摸着鼻子说:“我想听你抖搂点私藏的吉利话,我今天去参加婚礼的时候没背过,又丢人了。”
任平生略顿了一顿:“没玩儿开心吗?”
我一心等待着收拨他的吉利话库存,对此回应得极其敷衍:“吃席而已,哪儿有和组长你相亲开心啊。”
结果把他支得离正题更远:“你为什么……想要和我相亲?”
我把手搭在眉骨上,迷迷瞪瞪回忆起类似的问题,刑柯也按着我探讨过,只不过探讨得不及他这般和气,刑柯说我是厌世的风一开始抽的时候,抓不紧徐迎峰那颗稻草,就改抓任平生这一颗。
按照刑柯的设定,一样是顺不下生活这口气,假如我推开徐迎峰的门,跟他汇报张三多么不讲理李四顺走我的硬盘八天没有还,公司门口的地砖上有条缝卡得鞋跟出不来,特别是王二麻子路过后捧腹大笑来着他大笑来着,一抬头八成会看见徐迎峰托了下巴亮晶晶的眼瞧着我,我必然气不过得踢他一脚问他有没有在听,而他后靠着打开身体再拍拍高定西裤,百分之百地会说:“过来。”
但如果是推开任平生的门,盛情邀请他吵一架,他大概率会坐直身体,继而虚心请教:“吵,现在就吵——你想用什么理由吵,谁先开始,是走无理取闹风还是据理力争风,需要我拉个表格列列论点吗?”我必然还是气不过得锤他两下,而他十成十会弯下腰迁就我打得更顺手些……偏偏事后复盘,他在那儿没什么所谓地道:“就你那个力度,跟公司足浴房的师傅比还是差点,继续努力吧。”
因此刑柯赌我常年吃不着咸的,就想换一换甜的,且他坚持任组长是死皮赖脸就能追到的类型,奉劝我有花堪折直须折,该出手时就出手。
我要说,他狗眼里看人没一个准的,任平生要是对谁都求一求就答应,何至于在相亲市场上一尘不染地扑棱到今天,他稀罕得不会有落到相亲市场那一天。
况且我看中他从来不是因为吃不到咸的才老惦记着甜的,我看中他根本是——
“因为组长你,长了张像是被甩的那个,然后一直念着对方的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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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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