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吹着,虫鸟绝迹,三清法铃的声音在这一派寂然中就显得格外响亮,十分清脆。陶员外抬手道:“三位仙长,就是这里了。”
墓地依旧摆着做法事时铺着八卦黄布的桌台,上面放着香鼎,里面有三支烧得发黑却未燃尽的香。桌子朝着东南侧的一角放着三根已然熄灭的白蜡,先前融化的蜡水在桌上蜿蜒冷却。
桌子正中央用来祭祀的簋簠里盛满了谷粱,在它的旁边放着一柄桃木剑。剑柄处刻着八卦图,图的核心处镶嵌着一枚铜钱大小般光滑的铜镜,剑身长三尺三寸余,宽约半尺一寸,雕刻着朱红色的诡异符文。
剑柄与剑身处,缠绕着两道红色的法绳。彦瑜看过去,挂着铃铛的法绳一路延伸,落到了两尊守墓兽身上,紧紧拴着那狰狞石兽的脖子。
“仙人,可是有什么不妥。”陶员外见彦瑜驻足不动,看着前方定定出神,还是有些不放心道:“莫不是那孽障就藏在这里,伺机杀人不成?!”
彦瑜不露声色,将桃木剑拿了起来,凝神细看,心道符文精巧。这时陶员外还在喋喋不休,彦瑜冷淡道:“不必担心,不是。”
“仙人,这桃木剑莫不是有什么问题?我就说那道士没什么本事,挑着符纸胡乱挥舞,符纸一烧就说解决了,简直荒唐,害我白白损失了一百两银子……”
彦瑜皱眉,也不想听他抱怨,语气更冷,轻哼一声,道:“胡言乱语。”
“…………”家丁脸色一白,不由得看了一眼自家主人。
陶员外祖上世代从商,自己也混迹四方,贯会察言观色,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彦瑜的意思显然是自己错怪了那道士,而且那道士定是有两把刷子的,若不是自己言错,否则仙人怎会动怒。他一时怔住,一张老脸也涨得通红,只好讪讪闭嘴,退到后方去。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彦瑜的两个徒弟低声和陶员外说了两句什么,他的脸色才好看了些。彦瑜放下木剑,径直朝着守墓兽走去,看了须臾,竟是抬起手来,反手一落,金光点点间,法铃骤响,石兽霎时碎裂,沙泥滚滚,尘土飞扬。
“啊!”
“仙人这是做什么!”陶员外分外焦灼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去,看着混沌茫茫的一片,捂住心口,一脸肉疼地道:“干何毁了它?”
“师尊!”
毁人墓冢的守墓兽,的确过分。南熙和洛凉笛也吓了一跳,忙站在陶员外身旁,一边怕他做出什么不理性的事来,一边又一脸担忧的看着彦瑜。
尘埃落定,浓烟散去,咯咯唧唧两声,石兽下方的地面轰然裂开,黑雾扑面袭来,给在场的人吓得东倒西歪,连连叫唤。
洛凉笛抬手挡住一溜因逸散窜过来的黑烟,惊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好重的邪气!”
南熙迅速点燃火符,朝着另一溜黑烟丢去,“唰”的一声,那烟雾发出一声尖啸才散尽。
彦瑜道:“不想沾染邪气就退开!”旋即又是一道强悍的灵力,将另一尊石兽炸开,黑雾愈加翻滚疯狂。两大团黑雾在眼前直晃,晃得彦瑜眼花,忍无可忍,他凌空一跃,两下就将黑雾用灵流困住,指节一屈,就捏在了手中。
南熙看见两团邪气极重的黑雾在彦瑜掌中凝成一团,化成一颗黑中透着紫莹光芒的珠子。
“砰”的一声,珠子在彦瑜掌中碎成齑粉,如星河般绚烂,如尘土般细微,纷纷落地,最终不见踪迹。
那那那可是邪气!人人畏惧的邪气!损心伤身的邪气!
他怎么徒手就………
陶家一众惊呆了。
就连南熙和洛凉笛也都惊呆了。
他们知道师尊很强,但也没想到可以强到丝毫不将邪气放在眼里的地步,要知道凡是与邪有关的东西,通通是歪门邪道,人恐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一点。
彦瑜捻了捻手指,端详一番后侧过清俊秀逸的脸,面无表情,对陶员外道:“多少?我赔。”
月色清辉照着他半张脸,明明暗暗,这个样子莫名阴森森的,凌厉骇人。陶员外声音发抖,忍不住一手擦额,一摆手道:“………赔赔赔赔什么!不用赔不用赔……”
彦瑜不语,心里也不明白缘何这些人脸色煞白,死死盯着他如同见了鬼一般。他被盯得心里发毛,很不好意思,只好转过身去,见得狼藉一片默默抬起了袖子,捣鼓了一番,翻出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反手就扔了过去,放低了语气,道:“我没带够银两,员外姑且将就着些,不够的话,我改日再赔你。”
钱袋子落到陶员外手中,他还觉得是做梦,十分不真实。南熙将钱袋子强硬地塞过去,见它不掉,才道:“我师尊说赔你就赔你,你收着就是。他只是不太会表达,实际上他人很好的。”
洛凉笛道:“员外不收,我师尊他心里肯定会过意不去,虽然他不说,但难保他不会难过,员外好生收着就是。”
“你们唠唠叨叨的说些什么?过来。”
瞅着彦瑜的背影,南熙微微一笑。其实他知道他师尊一定是听到了,只是没有掩饰到位,反倒是有些欲盖弥彰,生硬得笨拙,生硬得可爱。
陶员外借着火光,打开钱袋子,脸上顿时乐开了,里面放着的赫然是金叶子,已然不菲,另外还有几张辟邪的符纸。他冲着彦瑜微笑,道:“够了够了,银两还多了,这怎么好意思呢?仙人真是太客气了……呵呵呵……”
这些金叶子彦瑜还是有些舍不得的,他看了一眼又当作没看见。他想,毕竟也是他攒了许久才攒的,都还没捂热就没了,这下好啦,下一趟山,口袋一整个干干净净,连片叶子都没有!
他心底愁云惨淡。
入目是十三余尺的红漆棺盖,翻盖在墓坑旁边。坑里的棺材正好没有盖子,躺在棺材里的人着实难堪,整体瞧去,肤色苍白如纸,胸口坍塌,上面有个窟窿,就这么赤/条/条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细看口角也还有裂开的痕迹,眼眶上的皮肉下陷,手脚都有明显的断面。
光看轮廓,彦瑜也看出这人生前长得还算不错,是个周正俊俏的人。
眼前突然光影一闪,有人站在了彦瑜面前盯着尸体看,瞧上去兴冲冲的,却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很不适应有人堵在他面前。
他说:“站一边去。”有人侧目。
彦瑜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挡,一不小心挡到腰侧。那人明显一愣,他立刻将手缩回来,道:“你方才挡住了我,不太好看。”
南熙道:“对不起师尊,我这就让开。”
洛凉笛听闻这边声响,看了看自己周围,道:“师弟,你来我这站吧,刚好有一个位置。”
南熙扫了一眼尸体,摇头婉拒。陶员外惊呼一声,立刻就扑了过来,眼看着一只脚就要踏进棺材,忽地被人拦住。
是南熙阻拦了他。彦瑜道:“员外这是做甚?”
“我就看看我的仁儿,唉……以后就见不到了。”他将南熙的手按下,眼中满是悲戚看着前方,捶胸顿足,嚎啕道:“儿啊我的儿啊,怎么这么惨啊,命苦的儿啊,你说你怎么就死了呢?啊?你让爹可怎么办啊?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儿啊!!”
眼看就要倒下,洛凉笛上前伸手扶住他:“节哀。”
陶员外:“我哭一会儿,不必管我……呜呜呜……”
洛凉笛:“…………”
南熙:“…………”
“仁儿,爹爹来了,你别怕,这次爹爹带了仙人来,他们有本事有仙法……你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你等着爹爹,马上那妖孽就会被除了……啊……你在下面好好的啊……”
彦瑜扶额,只觉心中不忍,又觉头脑嗡鸣,无奈叹道:“员外节哀顺变。”
眼前的人哭嚎着,慢慢地蹲坐在地,毫无形象地呢喃:“仁儿,爹爹半生也就盼着你好,都是命啊,竟是捉弄人,不做美事,待来世,不要做人,就做那路边野草吧。我也就不难过了。”
这番悲戚之景,彦瑜看不下去,从腰封处摸了张符纸递给陶员外,退至一边,道:“如今邪气已除,你将这安魂符放在他胸口,便可封棺了。”
见人将符纸接过,彦瑜便走到了桌案处。
陶员外亲自将符纸放好,看着棺材里的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停止了哽咽,抹去了眼泪。他脱了自己棕灰色的缎子外袍,亲自盖住棺材里的人,遮住了他的躯体,说:“爹这一辈子,没做得什么好事,没照顾好你,是爹对不起你……”
几乎是咬牙切齿,陶员外说:“记着啊仁儿,人难做啊,难做人啊!下辈子千万别做人了,人难做得很………”
陶员外终于停下来,慢慢转过身。人群中立刻为他退出一条路来。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背对着墓,举手挥了挥,沉声道:“封棺、掩土。”
随行的家丁加起来一共二十余个,临来时,陶员外便知今日是要真正地封棺成冢,早早命人带了四把铁铲。眼下他的家丁得了令,将棺盖盖上,他只听见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铁铲铲土,土落棺木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毫无间隙的落下,被风吹远。
“你怎么也跟着过来了?”彦瑜拿着那桃木剑,随意挥了两下。
南熙:“那里不适合待就过来了。师尊心里难受?”
彦瑜将桃木剑放回桌上,沉默了一阵,终于目光冷淡的抬眼看他:“没有。”
“为师怎么会难过。”
这句话很轻,似简单的陈述又像是在反问,南熙隐约觉得里面还有些死不承认的傲气。
也是,彦瑜怎么会难过呢?只有太子才会难过,才会哭,彦瑜是不会难过不会哭的。
另一个彦瑜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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