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下午，明悦酒店的顶楼向来门可罗雀，迟予怀进了电梯后直奔顶楼的酒吧，沿着室内的原形吧台转了一圈之后，果然在某个窗边角落看到了贺无过的身影。
他颀长的身体蜷缩在沙发里，深色鸭舌帽压在头顶，沿着帽檐下高挺的鼻梁和消瘦的下颌线，清晰可辨这张迟予怀再熟悉不过的脸。
角落逼仄的空间让他看上去像个异类，膝盖抵住的茶几上，放着几杯调制鸡尾酒，都被他一个人喝见底了。
迟予怀不远不近地站着，凝视了一会儿。
“贺先生看起来心情很糟，一个人默默喝了挺多了。”
说话的人是大堂经理，大概是整个酒店的员工都自发地对贺无过有感激之情，连大堂经理都亲自守候在不远处，关心着他的身心健康。
“你去忙吧。”迟予怀将他打发走，然后在吧台端了杯果汁，径直走到贺无过对面坐下。
他将果汁放在茶几上，慢慢推到贺无过面前。
贺无过抬了抬眼皮，眼神中一闪而过意外，随即又漠然道：“你怎么在这？”
“应该我问你，你怎么在这？这个时间不应该在上课吗？”迟予怀看着他，语气中有些责备，蓦然想到他如今身陷囹圄，而学校那种信息散播尤其迅速的地方，自然没法呆下去，语气顿时软了几分，“酒量这么差还喝。”
“不在这里喝怎么见到你？”贺无过扯出一个自嘲般的笑容，很快，他想起朋友圈里的那篇短诗，目光透出了几分不解：“你……”
同一时间迟予怀便从他的神色中解读出了语义，颇有距离感地冷冷回答道：“我没事。”
像是预料到了会被拒之千里似的，贺无过点了点头，片刻后有些无赖地补充道：“我有事。”
迟予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开口。
贺无过挑眉，命令道：“我心情不好，你就坐那，不用跟我说话。”
迟予怀点头：“好。”
迟予怀说到做到，果真就坐在他对面，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看他沉默地将桌上剩下唯一的一杯酒，一口一口喝完。
但他始终没有碰迟予怀送过来的果汁，而是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God father。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God father对于他俩有着不平凡的意义，这款味道猛烈的鸡尾酒曾让不胜酒力的贺无过在《summer dream》这首歌中，真正的让他的夏日之梦成真。
尽管贺无过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那天迟予怀的吻，是自己做的难以启齿的梦。
迟予怀不明白他这时候点这款酒是什么意思。
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有精力**。
“给我也上一杯God father。”迟予怀跟服务员说。
贺无过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和他一样缄默的，还有桌上没有发出过任何声响的手机。
“我以为你这几天会很忙。”迟予怀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开了飞行模式，”贺无过知道他在问什么，“微博那些社交软件也被曹炻给删了，就给我留了个微信。”
迟予怀颔首不语，等到鸡尾酒上来的时候，两人又像拼桌的陌生人般，各饮各的。
他干脆打开微博，看看唐元方才所说的热搜又增添了什么内容。
——有关贺无过的热搜果然还挂在首页，尽管贺无过的公司至今还没有给过任何回应，围观群众的讨论热情仍是居高不下。
张口就来的谣言和不堪入目的辱骂充斥着手机屏幕，让迟予怀觉得滑动翻页都是对手指的污染。
他抬头看了眼对面沉默不语的人，无法感知对方此时此刻的内心在经历怎样一场风暴。
贺无过面无表情地饮着酒，身体斜靠在沙发上，面对着窗外，眼神空洞地俯瞰着这顶楼外的风光。
迟予怀久违地又在他这里感受到了心疼的滋味，突然很想去拥抱他，就像上次有过这样的感受时，在电影院借机抱住了他那样。
但他没有这么做，贺无过拒人千里的态度让他有几分退缩。
他甚至不确定今天的贺无过是否还需要这无济于事的拥抱。
于是他低下头，继续划动着手机。
往下划了没一会儿，迟予怀就发现了今天的舆论风向已没有了之前那么极端，开始出现了一些所谓认识贺无过本人的网友在为他发声。
其中有贺无过的同学，也有老师。
-贺无过家里条件不太好，其实我们同学都看得出来，但是没人知道具体什么情况，因为他通常都独来独往，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但是跟他稍有接触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善良和热心的人。
-贺无过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很多校园活动需要学生自己把椅子搬去操场坐的，有女生来例假不舒服的，他会主动去帮忙，我经常看到他一个人默默搬好几把椅子。不管那篇帖子说的真假，我都不会对他的人格产生怀疑。
-我是贺无过的老师，这孩子一直成绩优异，也没有什么坏习惯。我不知道发帖的人是谁，熟悉贺无过的人都不会如此评价他，不熟悉他的人，又如何会了解他这么多家事？哪怕是邻居，也不太可能知道他这么多私事。原帖很多猜测都并无依据，却有着明显的带节奏的意向，不知道到底是何居心，希望大家能辨别是非，不要用言语毁了一个纯真的孩子。
迟予怀一条条刷着这些微博，认真反复看着，试图在这些文字里勾出贺无过过去的轮廓，那是自己未曾参与过的人生，他也曾在别人的生命里闪闪发光。
再往下划时，迟予怀发现许多人在转发的同一条直播链接刷屏，出于好奇，他戴上耳机点了进去。
迟予怀从来没玩过直播软件，点进去后有些被刷屏的留言和礼物吓到，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主播的脸，具体说是看清楚了一张戴着黑色口罩和鸭舌帽只留下了一双眼睛的脸。
“再在评论区吵架我就下播！”
实时观看人数多达五位数，留言区刷得飞快，难以看清大家到底在聊什么。
这人是谁？为什么直播链接会在有关贺无过的热搜里面有这么多的转发量？是狗仔？贺无过的朋友？
迟予怀拇指点住留言区，几条留言停在了屏幕上。
-我关注你好久了，今天终于露脸了！哦不对，是露眼睛了。
-什么不入流的网红都来凑热闹，这人跟贺无过是什么关系啊？怎么在贺无过的热搜广场这么火。
-来晚了，这位姐直播了些啥啊，有课代表吗？
-我看就是个野鸡网红骗礼物的吧，脑残粉真多。
-真受不了了，我姐什么时候成野鸡网红了，我姐就是个游戏主播，之前从来不露脸，带着粉丝在游戏里咔咔杀人而已，傻逼吃瓜群众别tm找骂！
迟予怀松开拇指，留言如潮水划走，他看得眼花，干脆退了出来。
退出来之后，他看到已经有人截取了直播的片段发布，看女主播的装扮，应该就是这场直播刚截出来的。
女主播说：“其实贺无过刚火那会儿我就认出他来了，但是不想被别人说我蹭流量，我没有提过这件事。”
“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我的粉丝应该都知道，前几个月有一次我家里电脑坏了，我在家楼下的网吧直播的。但是没播一会儿我就下播了。”
“我一直没有跟大家说过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真的挺恶心的，我都不想去回忆，但是今天，我觉得有必要跟大家说一下那天的情况。”
“那天我起床照常开电脑要直播，结果发现电脑坏了，于是赶紧发了个微博跟大家请了半个小时的假，洗了把脸就到楼下的网吧直播了，因为赶时间，我没有怎么捯饬自己，穿得也比较随意，随便套了个居家的T恤和短裤，踩着人字拖就下去了。那天楼下网吧人很多，没有包间了，没办法，我就只能在大厅开了台机子，反正想着我直播也不露脸，应该没什么问题。”
“结果我专心打游戏的时候，就遇到了变态，我不记得具体几个人了，四五个吧，他们围着我，开始我以为是在围观我打游戏就没太在意，直到我隔壁桌的人打翻了可乐，洒在了我的腿上，并且非常大声地像是故意引起别人注意似的道歉，我才发现刚刚围着我的人是什么意图，地上蹲着一个男人拿着手机在偷拍我的腿……在我发现他们耍流氓之后，他们丝毫没有羞愧，还变本加厉超我吹口哨……”
“对不起，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的，现在有点反胃，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看所有的男人都觉得猥琐……”
“当时我就吓得踩上桌子跑走了，我对那个邻桌那个好心的男生挺感谢也挺抱歉的，那些人一定会为难他……后来我跟我爸说了这件事，他带我去调了监控，我才知道那几个流氓把他的书包扔出去，所有东西都倒了，真的很气人。我报警了想让警察给他们个教训，可惜当时那个变态蹲着的地方是个监控死角，根本没办法证明他们干了什么……”
“对了，当时邻桌那个男生就是贺无过，他是故意打翻可乐在我腿上，提醒我注意这群流氓的。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身高那张脸还有身上带着不羁的气质，我当时真的很开心，他出名了，这么多人喜欢他。但那时我不敢在网上跟你们说太多，我不希望让路人觉得我故意蹭贺无过流量，而且他估计也不认识我了。”
“今天这件事终于说出来，我觉得很释然，不管网上那个帖子是真是假，他的身世是什么样，我始终相信他是一个灵魂十分干净的男孩，希望他能早日渡过这次的难关，狠狠打那些黑子的脸，我也会永远支持他！”
迟予怀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眼前所谓灵魂十分干净的男孩正在自己一片灰暗的世界里苦闷地独酌。
他俩就这么在同一空间内各自揣着心思，消耗了一下午。
天气转凉后，太阳落山也一天比一天早，迟予怀这才发现窗外的夜幕早已悄悄降临，茶几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服务员放置了一个蜡烛，微弱的火光跳跃着，在酒吧昏暗的氛围中，像是在悲怆地独舞。
于是在这样的暗示下，迟予怀借着火光又看了贺无过好一会儿。
一切都太过落寞和寂寥了。
某种情绪在迟予怀心头涌动，他不想浪费也不想错过这冲动，于是他起身，坐到贺无过身边，不由分说握住他的杯底，巧妙的将酒杯夺走。
贺无过茫然地看着他。
迟予怀就着他的酒杯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口，像是壮胆似的，他喉咙上下一动，冰冷的酒精滑进咽部，刺激着他蠢蠢欲动的神经。
接着他宛若一个不讲道理的流氓，在贺无过的脸上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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