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边陲是流放之地,被神明厌弃的生命在此流浪,不服从天上威光的生命在此挣扎。
这里是空间最不稳定的地方,是时间流逝极为缓慢的地方,是神弃之地。
血腥厮杀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河,乱葬岗似的。食腐生物在此群聚享宴。
因此当一头陌生的黑龙出现啃食他们的“食物”后,这些食腐生物发出被冒犯被挑衅的尖锐鸣叫,扑打着翅膀冲过去,利爪刺进黑龙的皮肉鳞甲中。
这头明明生着翅膀,却一直在地上匍匐前进的龙一点反抗也没做,祂睁着眼睛看向这些扑打着翅膀似黑色风暴的食腐生物,毫不在意它们的攻击。
因为皮肉的痛苦远远不如腹中灼烧的痛苦,所以被祂忽视了。
祂在不知道什么是【饥饿】的时候就受本能驱使,往嘴里塞一切能吃掉的东西。
堆积如山的尸骸腐肉,尖锐叫嚣的食腐生物,所有闯入祂占据领地的生命,所有试图对祂发起攻击的存在都被祂张大嘴巴吃掉。
祂只有模糊的一点意识:肚子里很痛很痛,张大嘴巴【吞噬】就能缓解这种痛苦。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
为什么会这么痛?
黑龙迷茫地在尸山血海中艰难匍匐行动,随着体型一天天长大,祂需要进食的越来越多。当再一次被黑暗生物袭击倒地的时候,祂感受到了身体外部被撕裂的痛苦。
有什么暴露在空气中,尖锐的,密密麻麻的刺痛。
那是祂自诞生以来的第一次啼哭,龙类的鸣叫带着最高血统凌驾一切之上的威压,袭击祂的庞大黑暗生物畏缩着后退,然后龙哭着张开嘴巴吃掉了这个家伙。
祂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为什么会流出这样和血相似的,热腾腾的液体。祂不知道为什么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自己肚子为什么那么痛。
那个人类的孩子就是听到了龙的啼哭才找到了祂。
她穿着纯白的衣袍,拿着木质的法杖,头戴串着各种珠玉石头的额链,脸上涂着红色的颜料。
圣洁,美丽,光辉照耀这阴暗的角落——她好像从天而降的神使。
黑龙的眼中倒映出她的模样,那么光彩夺目,那么温暖明亮,和周围的世界都不一样。
也正是她和黑暗格格不入,黑龙才没有吞掉她。
她是个很温柔的人类,黑龙很喜欢她,舍不得吃掉她。
哪怕腹中烈火烹油的灼烧痛感快要逼疯了祂,祂也能耐着性子去听人类说着祂听不懂的语言。
她第一次触碰黑龙的面颊,第一次轻抚祂的翅膀,第一次在黑龙的庇护下入睡。
黑龙开始学习人类的语言,祂离开了这片尸骸处,到了更明亮地地方去。
那里有海的浪潮,有冰凉的卵石,有闪烁着荧光的植物。雪白的飞鸟振翅翱翔,深蓝的画卷在龙眼前展开。
龙第一次知道世界有如此多“色彩”。
龙第一次触碰到冰凉的洁净海水。
龙第一次在水的倒影中看清了自己的长相。
祂终于明白自己需要进食,终于知道自己的食粮是周围的一切,祂知道了自己和她不一样。
柔软的,脆弱的,温暖的人类,这个世界的奇妙生灵。她像一束光一样照进龙孤寂而灰暗的心,带祂领略人的感情,教祂生命的可贵。
直到这个背负天上神明诅咒的人类开始衰老,再也走不动路,无法陪伴祂继续在世界的边陲游历。
生命这场漫长的旅途,她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
但龙不知道,祂不明白为什么鲜活的人类会在自己眼中一点点被不知名的东西蚕食掉生命。
祂为此陷入极大的,不可言明的惶恐之中。
“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龙。”
祂舔舐人类的面颊,看着她雪白的皮肤一点点变黑。
【我不知道,名字。没有……名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叫……■■■■米洛■■■。我是……身负诅咒,被神放逐的罪人。这里是【时间】停滞的地方……我啊,害怕变成那种模样,才逃到了这里……”
【诅咒……?是什么?】
“是神对我等的惩罚,会让我变成怪物……啊,忘记你不懂这些……没关系,未来你总会明白。”
“你想要一个名字吗?”
【……我不知道。】
祂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一个名字,祂不知道拥有“名字”能有什么用。
祂不在乎那个。
但是这个人类在乎,所以祂也上心一些。
“名字是对你诞生的祝福,对你未来的期许。承载着你的过去,现在,未来。承载着你的一切记忆。”她笑起来,喉间发出的声音如风在狂野奏响的荒凉,“你想要一个名字吗?”
【不知道。】
祂不知道自己的诞生是否被祝福,是否需要祝福。不知道有谁会期许祂的未来,不知道祂的记忆为什么会需要一个载体。
“我把我的名字送给你,好吗?”她笑着咳出腥甜的液体,顺滑的毛发一点点变得干燥枯黄,“从此以后,每当有人呼唤你的名字,都像是我陪在你身边,从未离开。好吗?”
祂瑟缩着,在她身上嗅到的【死亡】的气息。
和祂吃掉的那些东西一样的气息。
我要吃掉她了吗?
【你要离开我了吗?因为“寿命”?“死亡”?因为“诅咒”?】
“不要害怕,米洛。不要害怕死亡和分离。”她竭力抬起手抚摸龙的脸颊,黑色的皮肤和淡黄色的指甲如此刺眼,“不要恐惧我的离开……”
后面的声音,龙听不到了。祂陷入难以名状的巨大惶恐之中。
我要吃掉她了吗?她正在一点一点死去,她在一步一步离开我?
怎么办?要怎么才能留住她?我不想和她分开,我不想只剩下自己,我不想吃掉她。
人类的躯体一点点缩小,黑色的躯体,淡黄泛白的指甲,粗糙的毛发,头大四肢瘦小……像是野兽一般。
我的……米洛呢?
龙睁大了眼睛盯着怀中的生物,呼吸都放得很轻很轻,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的米洛呢?
她会穿着雪白的袍子,她会带着各种彩色石头做成的首饰,她会在脸上涂红色的颜料,她会和我讲述各种有趣的故事。
她是鲜活的,是明亮的,是温暖的。
我的米洛呢?
我的米洛到哪里去了?
胃囊里剧烈的收缩尖锐地提醒祂该去进食,但祂没有。
一个寒冷的夜晚过去,祂再次看向怀中捂得严严实实的生物,她睡得很熟,熟到没有呼吸和脉搏。
她是冰凉的,无论如何也捂不热。
她和米洛不一样,米洛是温暖的,是热热的啊。
米洛怎么还不回来?
于是龙一直守在这里,哪里也不去——祂害怕温软的人类回来后找不到祂。
祂是漆黑的龙,隐如暗色的浪潮中后,仅凭人类的双眼是无法看到祂的。世界的边陲很大,大到你无法想象,祂要过多久才能再一次遇见温暖的光?
祂不知道。
祂等啊等啊,等到海水褪去陆地耸起,等到空间的裂痕被新的主宰修补,等到浑身血肉被食腐生物啃食到只残存骨架和心脏,等到怀中的脆弱躯体腐朽到只剩一副骨架……
祂在沉睡的旧梦里留下眼泪。
祂终于明白,祂的人类再也不会回来了。
人类的寿命太短,祂等不到她了。
龙的舌头卷起那颗头骨,小小的,比婴儿脑袋大不了多少的头骨。
【吞咽】间,合和泪水融入龙猩红跳动的【心脏】。
我将你藏在我的心脏里,诅咒无法触及你的未来,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即使是死亡。
世界的边陲,罪人流放之地,时间停滞之处,空间裂隙最为频繁而致命的地方。龙的悲泣低声连绵,众生为之哀悼。
祂曾发出过短暂的,初生婴孩的啼哭。那太过短暂,但血缘真是奇妙啊,牵动着与祂血脉相连的至亲。祂的存在被注意到了。当祂再一次哀切悲鸣,空间的颤抖,众生的哀悼,都为血亲的到来铺好了路。
来自遥远北地的纯白华美之龙降临在荒凉孤寂的世界边陲,他太过美丽——即使是不知道【美丽】的生命都会觉得他美。
冰元素纯洁无瑕,冰元素龙浑身自带圣洁的光芒,吞吐间可见上颚的幽蓝纹路,以及呼出的冰凉薄雾。
那是维尔斯第一次见到龙形态的妹妹。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任由食腐生物在她身上啄食腐烂的,腥臭的,发炎的皮肉。鲜红粉嫩的新肉长出,很快就被残忍地叨走,鲜血淋漓,滋养更多的腐烂。
眼角积蓄着浑浊的泪水,没有睁开。猩红心脏的跳动越来越缓慢,薄薄的膜阻隔了这群贪婪的食客刺穿她的心脏……她那么乖巧地趴在地上,什么反抗的动作都没有。如果不是能感受到她的痛苦,维尔斯还以为她早已死去了。
他看到这一幕,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维尔斯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孩子正在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的妹妹正在奔赴死亡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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