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守

“殿下,我若想走,同样是千万种方法,你拦不住的。”

李瑾眸光温和:“允。”

……

父兄祖母又来过问,我承认了我心中的欢喜。

二哥差点把我揍一顿。

李瑾伤好后,我领他去听深巷里的鸡鸣犬吠,登乌蓬小船行至春花夹岸的岔道口听鱼歌唱晚,在夜幕低垂时放上两盏河灯;我还与他打马松林,听松涛百里,然后带上猎物折返回来,在草原上望繁星满穹,在大帐旁为他煮酒煎茶;雀央的灵官殿我也带他上去了,殿外的古银杏挂满树的红绸,向外俯瞰,可见迎客松斜飞入山巅,枫红似血。

“殿下许的什么愿?”

“三娘呢?”

“出口便不灵了。”

“我亦是。”

转眼又过了百余天,桃杏落尽菡萏枯,春去秋来十月至。

生辰这日,观礼位宾客满堂,花琼替我描眉,又一层层裹上繁复彩衣。旁支的阿姊为我梳头,我又折返房中换上素衣襦裙,奉上发钗,我又换上曲裾深衣。

虽深觉繁琐,好赖余光中总有李瑾的身影。

若李瑾得空邀我上街,帷帽被风吹飞了去,他能帮我拾起,再拍了灰仔细替我系上。

我婚约已定,婚期未定,却不忧心,因二位兄长至今仍仍未取妻妾。

这其中的弯绕我也能拎清:雀央谢氏将门世家,掌六十万大军,南疆战事方歇,元帅谢斩鸣封无可封,先太子早亡,储君未决,谢氏宗支嫡脉绝不得有子嗣绵延。

我十八岁这年祖母去世,同年胡人毁约,战事又起,难民进城,雀央城郭内外惨淡万分。父兄与李瑾皆奔赴百里外,久在唤鱼江一岸驻营。

我镇日于外城施粥,夜难安寝,常觉心口闷痛,无故恸哭。我等鸿雁飞信,等大军捷报,等父兄良人平安归兮!

我少学武艺,却只能在府邸内望着满院杏花无穷索寞。

李瑾回过一次府,他似乎清瘦了些,垂眸时眼尾下压,是沉敛疲倦的模样。我替他上药,入眼一背伤痕,新旧交纵,深可至骨。

我一见又是想哭的。

那些哭意闷藏在心里,难受难言。

他任期三年,我之前一直盼时日慢些,再慢些,现以为他还是早些离开南疆的好,总归人是安稳的。

我已有四个月未曾收到家书,信去不回,若石沉大海,忧思甚重,派人去探,报安。

那柄红缨短/枪我日日操练,总总脱手。这回终是被刀口划伤,花琼正为我敷药,老嬷颤颤推门进来,“三娘,此仗险胜,元帅却败了……”

我嘴唇几度翕动,“……安否?”

“元帅长辞,大公子不知所踪,传言……传言……传言,沈家上奏朝廷,指认二公子叛国。这狼心狗肺的沈家,白瞎了将军和姑娘对他家这般亲厚,处处扶持!”

沈叔叔,沈庆,何至于此!

我几欲呕血:“二……二哥在何处?”

“收押入营,不日……不日送京问斩。”

我眼前氤氲一片雾气,喉间腥甜,指尖掐入手掌未曾发觉,“传我令,府中每人自领二十银两,速离。”

“我的三娘唉!”老嬷喊,昏死过去。

……

我遣散了一众家丁,花琼不离。

我说:“你也走罢,我替你备好嫁妆,改日寻个好人家嫁了,莫要再回雀央了。”

她抱着我哭的歇斯底里,“三娘,我不愿走……也不能走,我走了你便垮了……”

“三娘,你哭出来罢……”

次日圣旨又至,曰:今雀央谢氏二子通敌叛国,天地同诛,斩立决,仰承往昔功勋卓著,着令谢氏一族罢职去爵,贬为庶族,以示皇恩,钦此!

我站不起身,太监劝道:“女郎再跪,还有一道。”

他又念:谢氏三娘谢昭待字闺中,恬静贤淑,有懿恭之质;兰心蕙性,有安正之美。朕躬闻之甚悦,特将汝许配十七皇子为王妃。择良日完婚,钦此!

我接了旨,颤声问:“斩立决何意?”

公公眼里惋惜,“回女郎的话,问斩的旨意已送去营中了。”

我呕出几口血,彻底失去意识前听见花琼哭喊的几声三娘。

梦里许多人,父兄,祖母,奶娘,还有一个看不起面孔的女人,我以为她是娘亲。然后他们远了,走了,任凭我如何哭喊没等来远走的人回眸。

我大抵有些倦了,纵身往深渊里直直下坠,先以为无人托举,可有人死拉着我的手,我睁眼看,是李瑾。

他又瘦了许多,疲态裹身,眉骨至山根的线条越发清晰,双眼血丝遍布。

父兄无故枉死。二哥被冠以通敌之罪,好赖谢氏一族性命保全下来。我大病初愈,一觉醒来竟至上京,李瑾只说叫我信他。

“殿下衣不解带地日夜看顾三娘,哺药净身,全是他一人在做,情愫绵绵,天地可鉴。”花琼说。

自我醒后,李瑾却少来了。

花琼又说:“储君册封在即,斡旋于朝野。”

他竟是太子了么?

我整日龟缩阁内,足不出榻,不见落花,怕听啼鹃。入夜时,又烧灯续昼待月落东升。花琼知我心中苦痛闷烦,接下三公主府中暮春宴的请帖,劝我前去。

公主府内亭台楼榭檐角高飞,金碧相射,宴主坐于高台,有沉鱼落雁之姿,见我起身迎了上来。

倒也难为她识得我,只是我一开口,便听见两旁的窃笑声了。我并非不会官话,李瑾冷淡着眉眼一字一句教我时倒是比先生还认真几分。我想起那场景,当时父兄安在,蓦地又扯起了痛楚,神色黯淡。

三公主见状训斥几人,丝毫没给这几位贵女留下颜面,后来听闻她是皇贵妃之女。

这一路兜兜转转,我远离烈马兵戈,又走进了那群少时不喜的莺莺燕燕里,应下我的抓周宴上的举止。

式微,式微,天也命也。

下宴时李瑾来接,缁衣垂落。他立于马车前,就好像当年长兄来接我散学一般。我登时红了眼,轻瞥开视线,是要哭的模样。

他见我停在原地,疾步来抱我,宽薄的手掌在后背拍着,眼泪洇湿李瑾的朝服。

我呜咽道:“殿下,我没有父兄了……”

“许我回家吧……”

他垂眼看我,没有应声。

回府后,李瑾终于开了口,“三娘,你父兄家人被我安置在玉州。朝堂之事错综复杂,我被推到了漩涡中心。三娘,我对你有愧,可只能让你晚些时日再见他们。”

我一瞬要跪,他托住我说:“给我一点时间,我定让你与他们相见,好么?”

“好……”

我应下,再次泪流满面。

我之前苦撑未敢哭,如今心防一卸,眼泪如决堤迟迟收不住。

出嫁前一日,李瑾解下腰间的香囊递给我,让我去京郊寺庙祈福,我一瞬了然,拾级而上,面纱被风吹飞走犹来不及捡。

这香囊我统共做了六个,除夕夜晚守岁,送祖母,送父兄,送花琼,送李瑾。我女红学得稀碎,这玩意的的确确拿不出手。

长兄和祖母含笑,转头便命小厮收纳,束之高阁;二哥直喊那竹枝神似柴禾;父亲与花琼皆是不语,但还是收下了。

只有李瑾,我见他愣怔良久,以为他心有嫌弃,便藏掖着失落不动声色道:“要是不要?殿下若是不喜大可还我。我请丫鬟绣的,不必在意。”

他挑眉问道:“什么丫鬟绣工这样拙劣?不如辞了去。”

我抻手要夺,李瑾下一瞬便将其系在腰间。

二哥眼角促狭,我和他之间心照不宣的情愫难得使我羞红了脸。

只道物是人非,那般欢快的场景不知循往何处,我许久不曾到。万幸父兄安康,正待我出嫁前见他们一面。

……

我十九岁这年婚嫁,老姑娘啦。

因我家未在上京,李瑾的聘礼走的水路,绵延了群山十里。我凤冠霞帔,乘厌翟车,车上设紫色团盖,四柱维幕,四垂大带,四马驾之【1】。

李瑾后来说,他弱冠以前不露锋芒,韬光养晦,唯那么几次张扬都给了我。

一是求娶,二是下聘。

我父兄自此四处云游,寄信说二位兄长已娶贤妻,乃江湖侠女。后来诸位皇子角逐皇位,李瑾登基。我虽不见荒冢累累,碑碣林立,但知明殿下尸骨彻寒,许多人未得善终。

我曾撞见李瑾净手的模样,皂荚泡水粘稠若粥,水凉彻骨,他的手仍还浸在瓷盥里反复揉搓至殷红。

四肢百骸在那一瞬蔓出的涩意胀裂入心肺经久不散。我上前攥住他手腕,轻声说:“很干净了。”

他认真道:“昭娘,我不想你瞧见的。”

我眸中似有泪意浮转,“我方才将它忘了。”

我取绢布仔细给他擦手,万般言语皆隐在这珍重的举止里。

从头至尾,李瑾从不让我沾染分毫腌臜。

他有时将他的小姑娘推得很远。

乐昭二年,群臣进觐陛下应广纳后宫,雨露均沾,他一一压了回去。

李瑾总以为负了我,因我谢家冤情未得昭雪,因我这南疆快马现今如同笼中雀。他将这愧意埋的很深,我总能从他眼神里看出些端倪。

我在宫闱中诞下一子一女。

乐昭元年,雀央谢氏二子谢隐叛国一案平反。

乐昭十四年,海清河晏,倒戢干戈。同年皇帝驾崩,皇后薨逝,太子李瑜登基,许摄政王李闲便宜行事,辅佐朝政。

宁安元年,我的少年郎脱去满身负累,终于带我回了南疆。

【1】引自东京梦华录

这篇短篇定稿的时候八千余字,不时填充一些进去,断断续续的可能有几个月。

一直想补番外,想说谢昭被卷入漩涡、没有成为女将军的遗憾;想说李瑾童年有多少艰辛和苦楚、他在朝堂上是如何费心费力的斡旋,以及他对谢昭隐晦深沉的爱,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情绪有些淡了。

还是想填番外!

找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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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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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春上雪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