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伤口火烧火燎似地疼,吸进肺腑里的气像无数柄尖锐的锋刃,在身体内来回切出无数道皮开肉绽的口子。温热的液体顺着红衣道人的鬓角流下,弯曲着滑过他的五官,垂在下颚摇摇欲坠。
若是从旁人的角度看去,红衣道人的步伐并没有因为受了伤而变得迟缓,嗜血的眼眸中隐约能窥见散发出的缕缕黑气。
李火旺又陷入幻觉了,这次是在一处黑水河畔,水底有什么东西在张牙舞爪地向外窥探,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回头看时,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见来路,亦不见归处。
一阵余音绕梁的琴音不知从何处传入他耳中,音调平仄婉约悠扬,像是弹琴之人在他耳畔低语。李火旺不由看向前方,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黑水逐渐漫过他的脚踝、膝骨和脊背,河底下有东西拽着他往下拖,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当腥臭的黑水灌进他嘴里时,他痛苦地痉挛起来,被不断挤压的心肺火烧火燎地疼。
李火旺勉力睁开眼,他看到无数人的身影,他们拖拽着他一起往下沉,李火旺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却深知他们是谁———那些曾经死于他剑下的亡魂,他看向他们注视着自己的眼神,有的不屈,有的怨恨,有的悲悯,更有甚者是同情。他记得他们的眼神,记得他们濒死前的痛彻的哀嚎。
他拖着有如灌铅的躯体不断往下沉,在水中疼得弓起身体,有什么声音忽远怨近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是一阵弦音。
李火旺睁开眼,周围一切都没了,他回身觑满地横尸。残阳如血,血流成渠,在这大片大片凄艳的红中,不知何时竞闯入一抹白。
琴音从白衣书生指尖流泄而出,时而高荡起伏,时而委婉连绵,冷弦割裂一地竹叶,白袍盖地。
“铮--"
长弦颤,诸葛渊抬眼看向他,半空目光交锋一瞬,琴音变,弦弦掩抑,声如珠落玉盘,于激昂处骤停,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你是……?”李火旺问。
“小生诸葛渊。”白衣书生浅笑道。
李火旺踱至人身前,身体微微前倾,垂眼瞧他的模样,道:“你不怕我?”
“为何要怕?”诸葛渊疑惑道。
“我杀了人,”李火旺眼神晦涩道:“很多人。”
“不如你与小生打个赌。”诸葛渊笑道。
“赌什么?”李火旺问。
“只要你待在小生身边,小生能控制住那股操控你的煞气。”诸葛渊说得很坦然,很自信,跟真的一样。
“我凭什么信你?”李火旺说着收起剑就要走。
他走得很快,身后那脚步却不疾不徐地跟在自己身后,他眼中迸发出阵阵杀意,回身一剑抵在那人喉结处,道:“我说了,别跟着我。”
“那可不行,”诸葛渊眼中满是担忧,道:“你受伤了。”
“……”
那伤口看着狰狞,皮肉都翻绞出来,却都不是致命伤,诸葛渊在小溪旁浸湿一块布给他清洗伤口,又以药粉抹之,李火旺却是能忍,背对着他愣是抿着嘴一声不哼。
“你究竟想要什么?”李火旺问。
诸葛渊想了想,道:“想跟你交朋友算吗?”
“朋友?”李火旺被这个词逗笑了,他说:“所有跟我有关系的人到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不是你的错。”诸葛渊道。
李火旺微微一怔,回过身看向他,月光倒映在他眼底,突然一只荧光色的萤火在眼前飞过,诸葛渊拂袖一挥,漫天流萤闪烁着微光,像落入凡尘的群星,美得如梦似幻。
青锋飞坠入河,撼动十里外的劲竹,混着猎猎风声,在百转千回的剑光中弥漫出一丝深秋的肃杀之意,碧水虹光微浮,燃着点点萤火,聚散变换无常,似受了何人指引。
李火旺目中深远飘忽,足踏飞花落絮,萤火引路,他看到一间竹屋,他偏首看向诸葛渊,后者先他一步入了竹屋。
“李兄不必拘束。”诸葛渊道。
………不是这个问题吧。
“三更半夜,你就这么带一个陌生男子回家?”李火旺心道,就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吗?
“怎么了,同为男子,难不成你还会对小生做什么?”诸葛渊不由笑道。
深秋初春时节,远山薄暮,诸葛渊倚窗执卷听雨,不打打杀杀的日子,李火旺只觉得无聊极了。
“书有什么好看的?" 李火旺劈手夺了他手中所执书卷。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诸葛渊道。
李火旺看着书中的龙阳图,忍不住眼角抽筋道:“这就是你说的黄金屋,颜如玉?”
“咳,”诸葛渊解释道:“在小生待的那个地方,好男风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突然知道你为什么纠缠着我不放了。”李火旺道。
“小生对天发誓,对李兄你绝对没有……好吧,也不是没有,但那都是其次,重要的是抑制李兄你身上的煞气……”诸葛渊说话的声音在李火旺的注视下越来越小。
李火旺轻叹一声,随手将书抛还给他,执盏凑至唇前,诸葛渊忙想伸手拦住,却已经来不及了,李火旺举杯豪饮,脸皱成一团,两边腮帮子鼓成肉球。
“李兄,这是刚泡好的,当心烫舌。"还有一句,这是小生用的杯子,但诸葛渊咽下没说。
夜光杯“当啷”一声被抛掷在案,茶液飞溅,沿桌腿一路滑下,于底端汇聚成一抹暗色。
“诸葛兄.……. ”
“怎么样了,还好吗?" 诸葛渊忙道。
“你是想谋杀我?"李火旺探出舌头,以手扇之,颈间一片薄红。
诸葛渊看着他这样不由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便被李火旺按在榻上挠痒痒,诸葛渊左躲右闪不及,忙道:“李兄何出此言哪?小生断没有此意。"
“那你怎么不早说!" 李火旺又按着他在他腰间捏了把痒痒肉。
“李兄,李兄,小生错了,饶了小生吧。”眼看诸葛渊笑得眼尾都红了,李火旺才堪堪收手。
不打打杀杀的日子里,着实无聊得紧。
但无聊,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李火旺看向九条飞瀑直下千尺,声势浩大,诸葛渊卷袖挽裤脚下水捞鱼。
“李兄。”
李火旺抬袖遮挡水珠,他看了眼那抹浅笑着的白衣身影,起身涉入水中,深水漫过他腰际,他一个猛扎子潜入水下,随后抱着诸葛渊纤细的腰肢一块沉了下来。
水光下的浮沫不断向上升腾,诸葛渊腰间系着的鱼篓里的鱼鱼贯而出,甩动着纤长的鱼尾环绕在他们四周。
那双眼睛还是微微弯着,像盛着漫天流萤。
李火旺曾经想,杀戮的意义是什么?他看着幻觉消退过后倒在血泊里层层叠叠的横尸,早已无人能为他解答,他在最痛苦的时候叩拜神明,然而除了庙里燃不尽的烛火和佛像上那张无喜亦无悲的脸,他什么也参悟不出,于是他想,或许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法则。
然而仇恨无法消弭,因为杀人者手沾的血液还滚烫,血染的记忆还刻骨,什么都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仇恨,亦不会因为任何一方的死亡而了结。
或许唯有一箪食,一瓢饮,烟愁笼江上一抹立水白衣,才能止戈。
他目光缱绻,与他的神明相拥。
我不皈依佛,我皈依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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