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六日。
残夜将尽,余寒未褪。
银汉宫的庭院里还覆着一层昨个夜里下过的薄雪,待到晨光初透,才在泛着金色的曦光里一点点融化。雪水沿着檐角叮咚滴落,敲在青石板上,碎成几星寒意。
阶前几株老梅,枝头残雪未净,却已悄悄吐出几点红蕊,映着雪光,竟比那曦晖更艳上几分。
宝珠呵着热气搓手,觉得今日院子里的景色美极了,正是庆贺主子生辰的好兆头。早早扎进小厨房里,想让流萤一睁眼便能吃上热热乎乎的长寿面。
新来的杏儿,哦,不,现在已经改名宝玉了,也天不亮就跟着起来。
揉面、擀面,宝珠做什么,她也一点不偷懒,脸上还始终带着艳羡的笑,夸“宝珠姐姐跟主子感情真好”,但就是那笑容,怎么看都不达心底。
直到流萤吃了面、一人赏了一个大红包,宝玉嘴角的笑才真真扯到了眼底。
挺好,还算爱财。
流萤收回不屑,打发几人出去,想懒一会儿再起。
许是近来落雪不断,天气甚凉,她总是爱窝在厚厚被子里,才觉得最舒适温暖。
流萤有意无意地撩着床帘,一些四散的光线便从窗上冻出的冰花缝隙间钻进来。明净中,还勾勒着些许朦胧的曦光雾霭,别有一番宁静、清明之感。
宫中嫔妃过生辰,膳房加菜自不必说,一些面上有交情的妃子也要寒暄送礼。
这些流萤都知道,只是像昨日在凤仪宫晨会时,贤妃阮清澜直言记得她生辰、并且提前送了一个镏银掐丝珐琅的小手炉给她,却是叫她没想到的。
不仅如此,皇后阮箫筠也言出法随,把之前跟叶知秋一起说过要给她晋位的事儿,当众又提了一遍。
也不知这姐妹二人是不是故意的,偏要赶在这个宫里白事刚过的节骨眼上。
尤其是当阮箫筠用一贯什么事都毫不在意地语气说道,
“现在确实不是下旨的好时机,但贺才人终归救我一命,我也早跟姑母说好,等贺才人生辰定要好好褒奖以示感谢。我说过的话,不能不算。”
话音落,流萤能明显感受到,大殿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磨得快冒出火星子的利刃一样射了过来。那风头,就连新得了三皇子抚育权的虞青禾都比之不及。
毕竟她们也知道,三皇子只有一个,但皇帝的宠爱却可以分出很多,只不过现在看起来,全部都集中到流萤一人身上罢了。
而且这种感觉,还不似卢访烟往日的宠冠后宫。
卢访烟是打从入宫起,就跟他们不一样。
由皇帝南巡带回,本身出场就表明了这女人今后必定独揽圣眷。是以其他嫔妃从一开始,就默认了卢访烟的与众不同。
无论是独居一宫,还是独有封号,都只会叫人眼红羡慕,并不会像对流萤那般嫉妒生恨。
尤其是如今皇后视她为救命恩人,就连贤妃也顾忌着皇后的面子,高看她一眼。日后若再在皇上那儿包揽了恩宠,那她们剩下的人,还能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吗?
孔映欢便是一心想她们都是一起进宫的,凭什么流萤就能走到前头去?不就是长了张狐媚子脸么,有什么好得意的,早晚要让她因为这张脸付出代价!
孔映欢嫉妒得牙根都痒痒,越想越觉得气。流萤还是才人就已经高她一等了,再晋位到美人,岂不是更难越过去了?
她怎能甘心。
可她不知道,流萤真正要晋的位份,是婕妤。
而且还是闻寻亲笔写下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渭州刺史贺元易之女,才人贺氏,美教善才、娴静恭谨。逢皇后落水之际救驾有功,感靡其忠,特晋正三品婕妤,赐封号‘瑾’,掌银汉宫!”
小福子高声宣读圣旨,嘴角眉梢都要咧到天上去,他是真的替流萤高兴。
他押对了!
越级晋封,这可是自闻寻登基以来,头一份的殊荣!还赐有封号,加在一起可比宝华楼那位进宫之时还要得意上几分。
毕竟“凝”字还只存留于男人贪恋冰肌玉骨的皮相,而“瑾”字则如同圣旨上宣读的那般,有品格、有期许。
最最重要的,还是从“美教善才、娴静恭谨”八个字里斟酌的“瑾”字封号,由皇上钦定,而非内侍监选取。足可见对其用心之深、动情之真。
闻寻站得笔直看流萤跪地接旨,目光越过她头顶戴着自己昨儿个新送来的珠翠时,破天荒努努嘴笑了,像是对她的“识趣”极为赞赏。
虽说弧度很小,但整一屋子的人也是全见着了,一个个更加欢天喜地,高兴地不行,独独除了流萤。
明艳笑容里,偷偷藏有一丝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牵强。
但她掩饰得极好。
恭顺接旨,说到谢皇上隆恩时,就连脸颊上的小小梨涡,她都能控制得恰到好处,像是听闻喜讯根本抑制不住一般,也要跟着跳出来,凑凑热闹。
这毕竟是宫中女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她若不想要,才是奇怪。即便是在三皇子生母新丧不久,一些为自己考虑的人的本性,也不应该被掩没。
但好在,闻寻比她更不管什么合不合时宜,只是他喜欢、便给了。
旧人已逝又如何,能闻新人笑,便足够。这才是凉薄而又无情帝王的真正心思。
至少宫里奴才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自此看流萤,也是不得不更高看一眼。比如这次崔尚服再送来婕妤制的衣裳,便不敢掺什么类似松花粉一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闻寻陪着流萤用过午膳后并未离开,像是吃饱了犯困,牵起流萤幽幽晃进了内室。轻褪外袍,靠着软垫,和衣小憩。
呼吸渐渐平稳,闻寻那只原本扶着软垫的手,不知何时已自然而然地移到了流萤腰间。手臂收拢,带着一身被四角炭盆烘得温热的气力,将人往自己怀里轻轻圈了圈。
彼时的日头更足了,照融了冰窗花,在闻寻素净俊逸的脸上投下几点斑驳光影。竟有一瞬间,恍若这人也没那么无理可怖了。
流萤探寻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两圈,混着午后的倦意,那些刚刚涌起的不自在也开始一点点褪散。直至浑身松软,便没再挣脱。
流萤也轻轻合上眼睛,听着耳后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她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不知是窗外红梅开得正好,还是屋里炭火烧得正旺,这一觉,她睡得安稳又安心。
直到穿堂风拂过,丝丝凉意让流萤下意识地往闻寻怀里缩了缩,这才发现,原是闻寻环着她的胳膊耷到窗帘外头、嵌开了缝。
索性揉揉眼睛,推开闻寻另一只胳膊,准备起身。
不料这不经意的一蹭,竟让流萤触到了一处微凸的痕迹。
指尖再次划过他手臂内侧,那本该是光滑如玉的肌肤,怎么好似有一块月牙儿样的胎记?
可若要说胎记,好像也不准确。那月牙儿边缘深深浅浅、极不平整,更像是用小刀瞎划的。而且越看,越觉得,丑陋无比。
他自己弄的?
戾气这么重?
总不能是别人弄的吧,他可是太子、是皇帝,谁敢动他一根毫毛?
可如是想着,流萤还是没由来地心头一紧,动作也跟着顿住。不过她的指尖并未抽离,依旧在那块儿疤上有意无意摩挲着。
闻寻感受到异痒,半梦半醒中含糊一声,垂下去的手臂却下意识再次覆到流萤身上收紧,还拢了拢衣裳,像是想将她搂得再贴近自己一些。
流萤顺势蜷起手指,往下盖了盖他的衣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向来对别人未说出口的故事,不感兴趣。
除非,与自己有关。
闻寻感受怀里的人不再像方才那般慵懒,蓦地蹙了下眉头,也跟着醒了。
低头看,发现流萤明明眨着眼睛,清明得不能再清明,却依旧没有挣开自己,任由自己抱着。这一刻,闻寻竟莫名有心跳漏了一拍的紧张。
奇怪,不应该是开心吗?
不对,开心又是哪儿来的呢?
咚咚。
心跳开始加快。
闻寻清了清嗓,企图掩盖快冲上头顶的阵阵扑通。
可他犯傻了。
流萤的头此刻正靠在他怀里呢,自是比他先一步听到那快跳出胸膛的心跳声,于是疑惑抬眸望他,“你……”
流萤话都没说全,闻寻就咕噜起身,顶着说不清的尴尬面色,落荒而逃。
门外,宝珠几人正商议如何安排晚膳的事宜,见到闻寻夺门匆匆要走,疑惑相互对视,差点连行礼都忘记。还是小福子最先反应过来,也紧着快步跟了出去。
“宝珠姐姐,皇上怎么说走就走了?不会是娘娘惹皇上生气了吧?”
宝玉怪声问,听得宝珠本就有些担心的心情更是急躁,脱口就道,“主子的事儿也是该你议论的?!”
可能是跟小金子和流萤在一起时间久了,宝珠一直想到什么说什么,从没人责怪她。但这次,小金子却是伸手拦住了她。
“我先进去问问主子怎么回事儿,你俩把晚膳安顿好,皇上回去了,主子也是要用膳的。”
宝珠看懂小金子的警惕眼神,深深吸一口透彻骨髓的凉气,也算是清醒冷静了下来,带着宝玉一前一后往小厨房走去。
然小金子叩门进了屋,却看见流萤跟个没事人似的,还倚在床边懒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那样子虽说瞧着并不精神,但好在悲伤难过什么的,还是一点没有的。
这就好,总归是没跟皇上闹脾气。小金子心里松了口气。
其实说到这个,他也是相当佩服自家主子的。
明明他跟在主子身边最久,却还是没能留意全,主子究竟是怎么一步步拿捏住皇上的。
仿佛真跟外头眼红得直跳脚的那群人传的那样似的,主子说得宠就得宠了。
而且小金子清晰记得,无论是主子去安仪殿面圣,还是皇上亲到银汉宫来,皇上几乎每次都要发一通脾气。可吵了闹了之后,皇上还是过不了几日就又忍不住要召见。
可自家主子呢,背过人去时可从来没提过皇上一句,更别说为跟皇上置气犯什么愁了。简直是潇洒极了。
“主子,皇上走了。”
小金子不紧不慢叙述着,猜测闻寻走之前一定跟流萤交代过了,他不需要多嘴。
流萤也如他所料,对此不甚在意,只象征性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半晌,才慢悠悠转头,吩咐他道,“收拾收拾,跟我去一趟宝华楼吧。”
“有日子没见凝婕妤了,还怪想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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