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夜后，孟卿芸的失眠症时好时坏，不过她自己倒觉得有所“好转”。
即便再辗转反侧，至少不是在床上一瞪眼就是天亮，整个夜里还能睡上三五个小时，比起以前整宿整宿的失眠，简直好太多！
唯一遗憾的事，难得睡眠的时间，却总是梦境频生，还反反复复是些旧梦。
往日里，孟卿芸就寝的时间毫无规律，有时取决于当天画稿的进度，有时由于突然迸发的灵感，有时纯粹是玩嗨了。时早时晚。
这几日，反常的，即便没有困意，她屋里一到22:00就灭了灯。
一来，是为了失眠症而调整作息。二来……
一片黑漆漆的屋子，孟卿芸赤脚抱膝坐在冷硬的飘台。
她下巴搁在膝头，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越过小片花草繁茂的庭院，落在街边一辆轿车上。
一晃眼，气闷地有些想笑。
从那夜留意后，她稍作留心发现，伍林眉几乎每夜都会来她家楼下。
有时在灯火辉煌时，有时在月上中天后。或是短短呆上几分钟便匆匆而去，或是直到她入睡前都不曾离去。
还总是故意借着周边的树木遮掩车身，可奇怪的，在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中，孟卿芸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过自从前日姜悦因为男友出差，乍的来自己家借宿，不知情下豁然开灯，明晃晃照出自己在窗台的身影后，
这两日这车不再躲藏，明晃晃停到显眼处，一眼就能寻见。
真是体贴！
孟卿芸忍不住冷笑，眉心却是愁苦的弧线。伍林眉知道她终究忍不住在看、会在意，就这样来回应她！
看过两眼，孟卿芸眼睫低垂，拾起脚边一本泛旧的书。
这书，是那日伍林眉挂在门把手，装在袋子里送来的。
是一本语文课本。
泛旧得厉害，页缘都是老旧的黄，封面一片漫着白雾的绵延青山，颜色比之记忆也浅淡了许多。
这本课本自从送来，孟卿芸一次没翻过。
她看不出这本书有何特别，也不明白伍林眉送这本书的意图，所以不看。可同时，她心里又隐隐有不安，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素白的指尖停在封面许久，终是缓缓翻开了封面。
借着窗外各色浅薄的光，一篇篇滚瓜烂熟的文章跃入眼中，无数深深烙在记忆深处熟悉的语句，随之不断在脑海跳动。
目光逐渐镀上怀念的色彩，孟卿芸翻过一页又一页，指尖蓦然在某一页停下。
那一页右上角有个三角形的折痕，而纸张上印着一首古诗。
一首跨过数千年岁月，思念远方之人的离别诗句。
孟卿芸的眼睛掠过诧异，随即被恍然代替。
“行行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
口齿间念着诗句，她一下就记起那个梦境。
旭日东升，晨曦淡洒的教室，伍林眉身披薄光一步步向她走过来。而后指尖落在翻开的课本上，眉目寂寥，叹息着指着诗句问了她一句话。
之前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这句话，现在一下就到了嘴边。
“卿芸，你说是生别离苦，还是对面相思苦？”
某个朝读课上，伍林眉背着晨光与她互相抽查完背诵，忽然盯着她这样问。
那双看向她的眼睛，与寻常不同，即便竭力掩饰着也是又热又烫，烫得她的心口跟着变快，烫得她忍不住想逃……
“对面相思”？在那一瞬间，她第一次意识到，迷迷蒙蒙有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
后来，竟成了真。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伍林眉第一次，对她动了告白的念头。
这句话，也算是她和伍林眉关系扭曲的起点。
她并不想记得，所以忘了。
却也没真正忘记。
“轰！轰轰！”
“啪！”
楼下，一辆骑着重机车的夜行小子呼啸而过，排气管彻耳的轰鸣声颤得孟卿芸指尖一抖，课本应声落在冷冰冰的飘台。
孟卿芸没有再捡，愣愣坐着，清冷的光落在脸上，像一片暗夜中的水波。
她想不明白，伍林眉如今来提醒她这件事，是为了什么？
想不通，伍林眉如今来见她到底为了哪番？
更不知道，多年前造就的困局，最终会变作何等模样……
“伍林眉，我不爱你，也不会爱你。听了感觉怎么样？”
难听决绝的话，最不想说出口的话，被逼无奈下，自己已经说过了。
“卿芸，这种程度还不够，远远不够。不要对我温柔，再狠心一点。”
可伍林眉到底想怎么样，到什么程度才算可以？要到体无完肤才算完吗？
孟卿芸狠狠一闭眼，盖住了满眼痛苦的星光。
后脑勺的经又开始突突的跳，她伸手去揉，眼前不禁浮现出前几日，伍林眉趴在车窗来牵她的袖口，那像走了很远很远一段路才有的疲惫姿态。
……倦鸟归巢。
这个词一下在脑海里跳出来。
对伍林眉来说，自己是那个归巢吗？她还喜欢自己，所以走过万水千山，最后还是来见她？
下一秒，孟卿芸连连晃头，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剔除。
是与否，她都一点也不想触碰这个答案。她的答案已经给了，其他的事她无能无力。
算了，不用管也不想了……
反正等到下一个寒冬，倦鸟都会去寻找温暖的地方过冬。只要自己不心软，态度坚决，是无法被融化的“寒冬”，伍林眉终究会走。
想通关节，回到卧室，躺进舒适的被窝，孟卿芸慢慢闭上了眼。
近来，她总是做梦，梦境纷乱，今日也不例外。
漫漫长夜，
她走过一个又一个繁杂迷离的场景，在梦境中浮浮沉沉。忽然，梦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定格在某一个场景。
天光朦胧，似乎是个清晨。几栋教学楼亮满了灯，矗立在烟雨蒙蒙中。
孟卿芸揉着发冷的耳朵走进教室，教室一片嘈杂，各科课代表正热火朝天地收着作业。
从垒满课本的课桌缝隙艰难穿过，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也不坐，先扯过书包放到课桌上，拉开拉链去翻作业。
翻出几张卷子，摊在手里数一数，数目不对？
再翻一遍，仍是不对，心里不免有些发急，数学卷子怎么不见了？
可无论再翻几遍，还是找不到。
偌大的教室一片喧闹，大家各自忙各自的事，孟卿芸呆呆站着，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奇异的，她感觉自己被劈成了两个人。
一个冷漠的在一旁看着，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只想离开，却无奈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一个被慌乱的浪潮席卷着，不知所措。
若是别的科目就算了，主动去找任课老师乖乖认错，也没什么。
偏偏教数学的是班主任，在年级上是出了名公正严厉的“铁娘子”，老一派的铁硬作风。不管你是优生还是差生，无论任何理由，出了错一视同仁。
胆敢不交作业，不但会被全班点名批评，还会喜提班级后排“站岗门神”半日体验套餐。
她自小算是个乖学生，不说被点名批评和罚站，连句重话都没听老师说过。忘带作业这种低级错误，更是从不曾犯过。
一想到，等会会在全班同学面前出丑，顿时羞耻感爆棚，脚趾扣出的三室一厅已初见规模。
“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真叫人失望。”
忽然，一道话响起在耳边，随即有种发凉恶心的感觉在身体里流窜，让一半的自己更紧张了。
孟卿芸很不解，叫谁失望？而且……怎么就没带，不可能呀？
迷迷糊糊想着，肩上突然搭来一只手，轻轻的，像朵棉花般轻柔。
“你一脸牙疼的表情，在想什么？”
孟卿芸茫茫然回过头，伍林眉明灿的笑脸，在一片模糊的背景中清晰的跳进眼帘。
对方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已是出落的俊丽的容貌，脸上还有些纯净的青涩。
有了可抱怨的人，孟卿芸看见另一个自己，双掌捂脸，作出蒙克那副著名的“呐喊图”，
瘪嘴没头没脑道：“我在想人类距离登陆火星还要多少年。”
孟卿芸真心觉得，这根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完全可以从容面对。
可梦里另一个她还是个学生，一个好学生——以学校为天，以学业为地。而且还处在人生中，自尊心最强、脸皮最薄、心气最高的时候。
这点小事，足以——紧张与慌乱。
听完另一个自己一顿絮叨，伍林眉投来安慰的眼神，同时眉尾微翘有些奇怪道：“你的话比平常多，真的很害怕吗？”
“倒不是怕……”她正想解释，上课铃催命般响了，只好乖乖闭嘴坐下。
时间一下被拉得很长，又似乎被压缩得很短。
孟卿芸好像被钉在凳子上，难捱的一段时光后，终于到了数学课。
不出所料，班主任果然按照惯例，毫不留情的点名批评没交作业的人，叫到一个站起来一个。
教室里气压一片低沉，同学们埋着头鸦雀无声，只有讲台上班主任中气十足念着人名。
“没事，他们都是萝卜，他们都是萝卜……”
另一个自己不断揉搓着钢笔和手指，积极地做着做心理建设。
“孟卿芸！”
突然，老班嗓子一吼，念到了她的名字。“刷！”同学们的目光一直集中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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