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同样静秀的手，在半空中短暂的交握而后分开。
“孟老师，我的脸上有什么不对吗？你的手有点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眼前年轻靓丽的面孔，热情却不殷切，和煦又保留着适当的距离感，此刻更新添上显然的关切，没有一处不周全，没有一处失礼。
可孟卿芸最怕这样的“周全”。
“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孟卿芸退开半步，硬生生扯开自己直勾勾的视线，发紧的喉咙兀自找起理由，“我只是有点惊讶，老师你比我想象中年轻多了。”
这话稍有不妥，不过罗楚梦没有流露半点被冒犯的神态，反盈盈笑起，落落大方道：
“真的吗？很多人都这样说。看来以后我得多尝试一下轻松的写作风格了。孟老师，请坐！”
在对方的招呼中，孟卿芸拔动灌铅的腿，掌根撑着水柳曲木的桌沿缓缓落座。
从小到大，她最不擅长应付这样的人。
永远周到，永远彬彬有礼，但你很难从这样的表象之后，探知出对方哪怕一点点真实的意图和想法。
“我拜读过老师的稿子，文笔老辣，观点一针见血。冒昧的讲，行行文字里透出的阅历远超于您实际的年龄。”
目光落在桌面釉下的木纹之上，孟卿芸摸过黄橙橙温热的茶水，说着话，一饮而尽。一杯茶水下肚，胃里方才忽然涌上的恶心感这才稍稍压了下去。
捏着空空的茶杯，从胃里嗳出一口酸气。孟卿芸双肘压在桌上，胸膛远离着桌边，腰背挺如铁板。
轻轻吸上口气，她再次抬起头。
这是一家最近流行的轻食店，怀旧风格的装修，随处可见的老照片，还有各种老木头改造的创意家居，点缀不少修剪雅致的鲜花。
空气暗流着咖啡和面包的香气，恬静又温馨。
一桌之外的罗楚梦，略施粉黛，乌亮的长发挽了半个发髻，一身天然净色棉麻质感的衣物，气质与这家店的风格完美融洽，最是受长辈喜欢的温婉。
可到底或许还是年轻，身上的配饰又是长辈无法欣赏，独属于青年人张扬个性的款。两种风格杂糅出矛盾的混合体。
闻言，罗楚梦微怔，转瞬脸上那种笑容更甚，流露出一种娇俏的羞赧，坦然道：
“我小时候总遇不上什么好事，可能经历比别人多了一点。”
微顿半秒，一种别样的神采爬上眼梢，罗楚梦带着某种满足，语速变得缓慢，“不过一切都过去了，这两年好过不少。”
身躯忽的传来一阵急颤。
一瞬之间，孟卿芸甚至以为自己吐了出来。可乱晃的视野之中，眼下平整洁净的桌面并没有半点污秽，身上的衣物也无半点痕迹。
强忍下胃里的翻江倒海，孟卿芸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咳咳…咳”假装忽来的咳嗽，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
真的，她真的不擅长应付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不会……
而这一杯茶下肚，似乎再无法消解胃里的难受。一种沉闷的晕盘旋而上，食道痉挛驱动着，想吐的感觉不减反增。
孟卿芸忙捂上嘴，柔嫩的面颊在力度失控的指尖下，逐渐变形扭曲。感受着身体的不适，她在心底长叹上一口气。
自己大概撑不了太久了。
“孟老师，你……”
“罗楚梦只不过是笔名，罗老师约我出来，难道还不打算告诉我你的真名？”
看到孟卿芸举止有异，罗楚梦秀眉一皱，微微往前凑，马上表示出关心。“咔刺！”孟卿芸猛一闭眼，椅子跟着身子往后一推，直接打断了她。
椅子这一声的摩擦太脆，太突然，生生划破了一室祥和的气氛。
流动的空气骤然凝结沉寂下来。
“啊？”短暂诡异的沉默后，罗楚梦扯动僵硬的嘴角，一脸的不明所以：“当然可以。不过孟老师，你是怎么了？”
在她揭下面具袒露相对之前，再得不到丝毫回应。
孟卿芸咬紧牙槽，控制着脸上每一块肌肉，双唇紧抿，岿如高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有一双外露的目光，是毫不犹疑笔直的确认，不加掩饰的迫直。
“孟老师？”罗楚梦一脸不明白眼前情形的蒙，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又惊又惑，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不安的朝四周张望。
而僻静的小厅里寥无几人，服务员尽乎在外面的大厅。
诡异的沉默依旧在蔓延。
“……孟老师？”罗楚梦再次试着交流，也不过投石入渊，没有半点回音。
在逐渐看清孟卿芸渐渐苍白的脸色后，她双手抱肘，沉闷地往后一靠，脸上担忧的神情跟着一点点归于平静。
层层包裹厚重的壳，终于露出些许真实的间隙。
顶上一张崭新淡漠的面孔，罗楚梦与孟卿芸静坐对峙。垂眸思索须臾，再对上视线，她仔细观察着孟卿芸脸上每一丝神情的变化。
眉尾轻轻挑起，语气写满了“不信”。
“你记得我？”
孟卿芸绷紧的肌肉有了松动。眼睫轻轻颤动，她点头道：“现在确定了。”
“不会吧，你记得我？”罗楚梦惊讶地用掌心遮住嘴，眼睛睁得浑圆，近乎夸张的腔调，“不可能，我们只见过……”
当然，罗楚梦当然该惊讶。孟卿芸心里不由跟着附和，毕竟，她们俩不过只见过一面，远远见过一面。
红白相间的警戒线，盘旋尖锐的警笛声，指指点点的人群，小孩的哭喊声，隔着熙攘高大的人群，于慌乱吵杂中，她们远远看过对方一眼。
没人能料到，不过一面，她们都还记得对方。
“你真的记得我。”死盯孟卿芸平静而苍白的脸，这一次，罗楚梦压低嗓音，梦呓般自己给了自己答案。
“噗嗤！”转眼，她一下笑了出来。
“……感觉真有点复杂。”天真到近似于少女的神情。不知怎样的常年练习，才能有这样变化自如还趋于自然的神情。
“这话不该我来说？”眼尾蓦然一沉，孟卿芸藏在桌下的手不由捏成拳，掌心一片湿冷。
“你知道我是谁，却专程来见我。”
强迫着自己不要将视线移开，每个字，孟卿芸都咬得又硬又重。
“孟姐姐，我没有恶意。”相反，罗楚梦却是轻飘飘，踩在云团上一般绵软缓和的声音。
“我只是没想到我们的缘分会如此深，实在让我忍不住想…见见你。”
“没有恶意？”孟卿芸冷笑一声，似乎完全无法认同这样的话，“没有恶意，你……故意和我提及小时候？”
“罗老师，那样的奉承话，这些年你怕是早听到耳朵起茧了吧。难道还没有办法圆过去？”
被人一针见血的指出小心思，罗楚梦也不恼，脸色亦不变。
她耸耸肩，一脸无辜道：“我以为你根本不会记得我，有些不甘心而已。”
往事的阴影在一瞬间撕破漫长时光的遮蔽，再度凌空而上，高悬于顶。在一阵急来眩晕的战栗中，孟卿芸一把捂住了嘴。
不甘心？可笑！！她真的想问，到底是哪里来的不甘心。
可惜，嘴里已是一片呛人的酸，无法开口，亦没有问的必要。
硬生生再次压抑下恶心感后，孟卿芸知道自己到了极限。她直接站起身，并不想再见到这个人，视线虚虚落在罗楚梦的眉心，冷漠道：
“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罗老师说的任何缘分。这次是意外，我们绝不会再有交集。”
说完转身要走。
罗楚梦也不拦，甚至动也不动，她只是静静看着，而后对着孟卿芸离去的背影大声问：
“怎么没有呢？孟姐姐知道这次的插画是谁向我极力推荐的你吗？”
那急速离去的背影没有停留，不过显然的有一下停顿。罗楚梦笑了，笑靥如花，但也是无果之花苦涩的绚丽。
“是一个总在我耳边说你很好却从不回头看我一眼的男人。”
————
一走出罗楚梦视线的范畴，孟卿芸一个踉跄，挺直的背轰然塌了下去。
眼前所有的事物都在扭曲震动，而后分解着，重组着，像是密密麻麻的像素，模糊变化着。孟卿芸不知如何强撑着自己踏出脚步，每一步，都没有落到实处的实感。
如今的她，只有一个念头。
离开这里，赶快离开这里！她一秒钟都不想停留！
然而胃里绞痛着，头上血管一阵发紧地痛，每一寸皮肤似乎都灼伤般敏感异常，让人行路翩浮。
“妈妈，你看这个！”孟卿芸双手环抱，闷着头往店门口的方向走去，忽而，耳旁传来一道飞快靠近，独属于小孩子兴奋而高亢的叫喊声。
她甚至来不及抬眼看清，一片残影之后，身体感受到一股猛烈的撞击。
一瞬之间，身体苦苦维持的微弱平衡崩塌离析，所有的感官齐齐流向胃部，眼前一阵阵发黑，大量压抑不住的东西陡然涌上喉部。
孟卿芸一下连站也站不稳。
不，不能在这里！
死死捂住嘴，她手脚冰凉心跳如雷，惊慌的想要离开，可身体在控制不住的生理性反应下，不由弯了下去……
“卿芸？”
孟卿芸绝望的闭上眼睛，这时，身子却突然被一股力道撑住，整个人软软落入一片香气的包裹之中。
孟卿芸虚虚睁开眼，在大片晃动的青丝之间，望见一双琥珀色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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