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坐下!”李主簿很满意他的反应,又忍不住露出愁困之情,“说是忧虑倒也不算,你也晓得尹老先生的长子在户部任职,管着田赋钱财。夏汛时云州发大水,好几个县都被淹了,姚大人殚精竭虑,想将常年失修的河道加宽防患,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县衙里没钱哪,”他看了一眼邵堂,见对方点点头,顿时心里有意,面上苦涩笑着继续道,“没钱归没钱,可事情却耽误不得,姚大人别无他法,只能预借了今年的人丁赋税——”
南州六省每年洪涝的地方不止一处,除了距离最远,又并无临遗江的墩州,其余五省都有严重程度不一的情况。
只是今年起始,唯有云州州县的治理最为及时且完善,为此都转运使特意呈书上报户部,皇帝看完后龙颜大悦,还下令其余各省都需依照云州行事,因而姚县令的名字也被皇帝记住,还说等将来姚县令升迁到京的时候再亲见,以示嘉奖。
这件事广为流传,谁人都知,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缘故。
邵堂震惊,面上却又慢慢浮现起一抹敬意:“姚大人真是清节如明镜,一心为民情怀,为官者当如此,学生由衷敬佩!”
李主簿没想到他如此上道,没见着正主呢,马屁就拍的比自己还好,反倒一愣。
可看邵堂清秀还略显生涩、并且隐隐激动的脸,又觉得自己多疑了,这分明是个初出茅庐极好糊弄的学子嘛。
他暗笑自己整日里算计来去的,弄得现在看谁都是一副七窍心肠的样子,回头对邵堂道:“方才也说了,尹老先生的长子在户部任职,他无缘无故忽然来云州,若是真参加寺庙的会事也罢了,就怕跟这件事有关。当下姚大人已经在筹银子补借款了,但若是尹老先生查出什么来,就是银子筹齐也是晚了……因此,我想请你帮着找找,看尹老先生随身带的书信里有无与尹侍郎的书信,若是有提及此事,还请邵兄弟帮忙取出。此事如同大恩,事成之后我与姚大人欠你一个人情,在衙门里谋差的事就没什么阻碍,更何况招揽你这样的才学之人到衙门做事,想必姚大人也乐见其成。”
虽然心动,但邵堂面红耳赤:“这岂不是让我去盗?不行不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其他事可议,此事万万不可。”
李主簿暗骂他迂腐胆小,但面上依旧循循善诱,温和道:“邵兄弟,只是确认是否有这门书信罢了,怎么能叫偷呢?更何况,你忍心看到姚大人这样的清官被弹劾羁押,罢官贬谪吗?”
好家伙,还玩上这一套了。
邵堂心里更是大大地翻了个白眼,要是姚县令都算是清官了,那整个国家都是清官,严邡就是最大的清官头子。
去年夏知府搜罗的半人高的青玉琉璃玉观音像,正是送给严邡的贺寿礼,一同送去的还有海外的珊瑚、红玛瑙,更别提还有香药、香料等等。
豪礼严邡悉数收下,次月就给侯缺几年还没着落的夏知府小舅子分了个北九省南边的县尉的缺,虽说官不大,但那可是北九省最富庶的地方,多少人宁可去做个县尉也不要做别地的县令呢!
严邡如此,上行下效,难道投靠了他的姚县令还能不贪污送礼?若这样的人也能被人称个清官,那才简直是令人发笑。
他努力表现出了个虽为耻,却义不容辞的模样:“李大哥,您说得对,此事若只有我能做,堂定不能推诿!”
李主簿顿时喜笑颜开,笑呵呵地继续劝酒,等散了席,回了屋,李太太帮着换衣裳,问怎么样了。
事办成了,李主簿当然高兴,只是妇人口杂,不好将内情给她透露,于是只说:“别让人再盯着了,就当他是个来家里的亲戚住两日,该有的一样不少,别失了礼数,过两日他就走。”
李太太不知里头的门道,不过她也不生气,毕竟平日里丈夫就很少和她说这些,只要有银子供她使,她也没那么多好奇心打听,于是点点头顺从着说好,送了李主簿出门。
回头就吩咐灰衣仆妇:“你还是干你的活去,不用看着他了 ,不过要是他有什么要的,不过分的你都给他买去送去,不用来问我。”
灰衣仆妇依言去了。
察觉无人看守他,邵堂心里暗暗松口气,这样他更有机会行事。
三日后,他连声说不好打扰嫂夫人,在李主簿夫妇的挽留下坚持要走,将行囊安置在脚店里,就去了宝相寺旁的驿馆。
走到门口,就见姚县令同尹畔一道出来,显然尹畔是送他的,抬头看到了邵堂,面上的笑容就是一敛:“你怎么来了?”
旁边尹管事呵斥:“邵学子,人要脸树要皮,我家先生都说了让你自行离去,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姚县令嘴边噙着笑看了一眼,出声挡住了尹管事:“哎,这位学子的事我也听说一二,不过是年轻人一时糊涂,能道一句风流,却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又何苦如此斥责。”
尹管事看了一眼尹畔,见他摇摇头示意退下,也就不敢答话,不敢斥责邵堂了。
邵堂面上看起来很沮丧,却含着一丝希望:“尹学士,那日的事不是出于我本意,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我不敢奢求先生还能让我留下,但我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走,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解释道歉,也不枉我从邝州到云州这一路来!”
难得姚县令似乎也被他一番言辞打动了,帮忙说话:“既然他如此恳切,不如让他去吧。”
姚县令都说话了,尹畔当然要给他面子,态度难免松动了些,就点点头,与姚县令拱手道别,带着邵堂进去。
看着他二人进去,姚县令笑了一笑,出去瞧见李主簿在轿子旁等着他,就知道事情办好了,笑容更甚。
邵堂这头,跟着尹畔进了尹老先生的客舍,却是一改方才的颓然羞愧,面上扬起笑容,与前拱手作揖:“先生,我不负您所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交到了尹老先生面前。
尹老先生一一看过后,里头除了一方账本,不但记录了与云州县衙交易来往的官员、商贾姓名等,甚至连每笔账目的日期金额都写得有零有整,详详细细。
在此之外,另有加征杂费,倒卖仓粮等等凭证条目,名目多杂不说,索税洗钱的方式更是能看出花样百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直到看到其中一页上,有他想要的内容时,尹老先生才面带笑容,只说了五个字,“我没看错人。”
尹畔又些疑惑:“这么重要的东西,那李主簿就这么放在书房里?”
“当然不,”邵堂笑,“他藏得十分严实,我找了好几日才找到。”
尹畔还是好奇:“最后在哪里找到的?”
按他的想法,多半是暗格匣子之类的。
谁知邵堂就拱手道:“是在书房的耗子洞里找到的。”
尹家父子显然没想到,都齐齐笑了起来。
邵堂也跟着笑,还好他娘有将财物藏进耗子洞的习惯,否则他就是在李家再住上一年也想不出来这东西会塞在那里。
尹老先生抚须大笑后,就道:“那李主簿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也让你来我这“取”东西?”
邵堂就适时逢迎起来:“您怎么知道?先生真是神机妙算!他的确是想让我找找有无尹大人的信件。”
尹畔就问:“既然东西到手了,咱们还要等着下月再回吗?要是现在走,会不会打草惊蛇?”
“当然不着急走。尹老先生摇头,从容道,“找个稳妥的人将东西带走,先回邝州一趟,再换人借口送信连夜将东西送去汴京。至于咱们三个,既然是要参加佛法大会,要是立刻就走,肯定惹人侧目,容易坏事。”
尹畔就点头带东西去吩咐了。
尹老先生对邵堂的胆大心细表示赞许,接着让他继续跟那李主簿周旋,等到十月初六宝相寺佛法会后,再随意拿封不重要的信给李主簿,反正到时候一切已尘埃落定,再无翻转可能。
*
十月初十,天色大亮,船行三日,终于到了邝州渡口。
几日舟车劳顿,不见邵堂半点疲惫,反而神采奕奕。
他使了钱,让人将行李送下船,自己则去了高舱给尹老先生请早。
尹老先生看他如此,也不留他:“你多日在外,肯定得回家一趟,等过些日子跟我出去游学,只怕要吃苦受累。”说着让一旁的尹管事送上个匣子,“这里头是五十两,你拿去置办行头。”
邵堂心头一喜,此前的担心忧虑顿时一扫而空。
不过当下却还不是欢喜的时候,赶紧拱手婉拒:“学生受您指点已然幸事,该由学生给您送仪程束脩才对,怎好受您钱财,您折煞我了!”
“让你收着就收着吧。”尹畔也笑着劝道,“虽说是游学,可免不了要与儒老知者一见,你若是穿得寒酸受人白眼,这与辱没父亲无异。”
邵堂见状,不再推拒,感激涕零却又不卑不亢地收下了。
半个时辰后,冬云就瞧见了出现在巷子口的邵堂。
他不复半个月之前的萧瑟凄凉,付了使唤车的钱,让他将两包行囊卸下来,就看也不看地进门问:“我二哥二嫂呢?”
却看到柜上除了冬云,还有一个面生的青年人,就问:“你是谁?”
冬云赶忙喊了声朱娘子,又回头给他介绍:“这是王仁,檀州那边来的,负责做账房。”
王仁的事多,她不晓得该怎么介绍他,于是含含糊糊地。
邵堂还没弄清楚,就见邵远朱颜闻讯而来,看到他神采飞扬,眉眼都是欢快,就晓得他肯定一切顺遂,几人进后院说话。
看到棚子里正在低头吃草的骡子,邵堂问:“什么时候买了头骡子?”
邵远说:“是你二嫂要买的,以后去檀州拉东西方便,不用雇车,也不用买贵价材料了。”
邵堂点点头,又问钱从哪里来的。
邵远就将乔太太入股,外头那王仁的来历说了。
邵堂不再多问,坐下后并未藏私,将自己去云州的事都给二人讲了。
只是有些没说,有些省略。没说的是谎称折扇收纳灯是他的构思,他虽然脸皮厚,可当着朱颜的面承认,还是有些难为情。
省略的是自己当“双面探子”的事,毕竟偷盗不光彩。
“所以,尹老先生要收你做弟子了?”邵远也高兴。
邵堂点头:“虽然还未明说,但**不离十。”想着袋子里的五十两银子,他没打算拿出来还朱颜,以后出去游学,用钱的地方还多着。
朱颜没注意他的异常表情,只替他高兴,也替自己高兴,便顺着话题将自己要在天圣节上一举成名的策划和邵堂说了,具体和邵远分析的那些话她没说远了,只是将此事摊开,也是想看看邵堂的意见。
面对这样大出风头的事,还是变相帮灯坊招揽生意,邵堂无论如何也没法在尹老先生面前提,于是邵堂脸色变得难看。
“二嫂,我不过刚有点起色,你就要来讨债了?既如此,我将那三十两还给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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