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出现在天际的太阳,不知何时又躲了回去,云层低垂,像是铺天盖地的网压在人心上。
易青站在墙角落,不停地大口喘息。身后不远处的衙门里,吵嚷喧嚣不断。
有人在吆喝,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兴奋地谈笑。
“阿青。”萧山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指着她脸颊道:“这里还有血没擦干净,我帮你。”
易青稳住呼吸,沉默偏开头,拿帕子在脸上用力擦拭。
萧山神色惊惶未定,呐呐地道:“陈氏也死了。”
易青一愣,无力垂下手,嘴里苦涩蔓延,平静地答道:“我知道。”
萧山惨白着脸,语无伦次地道:“阿青你怕不怕,两个活生生的人,一下就没了。陈氏,衙役也没拦住,她直接,直接割破了自己的喉咙。我现在还有些腿软。”
易青默然,说道:“我不怕。活着的人比死人更可怕。”
萧山神情怔怔,易青没再多说,抬头看向衙门,齐翁与林山长都已经出来,说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走回衙门前,齐翁与林山长考虑到大家见到如此惨烈的情形,想要放假歇息,明天再回书院。
年轻气盛的学生们,兴许是被鲜血所激,惊恐有之,却心神激荡。有太多要表达东西,恨不得马上回书院一吐为快,难得主动要求不放假。
齐翁与林山长商议之后,答应让大家按着以前的计划,回书院辩论。
已到了午饭时分,易青与萧山都没有什么胃口,随意在铺子里买了些蜜饯果子。
萧山拿出钱袋要付银子,易青早已付完,他愣了下,上车后要将银子给她,却被她拦住了。
“这点我付得起,多了就不跟你抢。我不能欠你太多。”
萧山拿着银子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片刻后收回,将钱袋放好,苦笑道:“我见着你们母子不易,只想多帮助你们一些,没有别的意思。”
易青打开油纸包递到他面前,说道:“我知道,其实你一直小心翼翼,怕伤害到我可怜的自尊心,我很感激你。我不能养成习惯,先是软了手脚,最后再软了脊梁。阿娘说过,若能自己走,尽量不要靠别人搀扶。”
萧山捡了颗蜜饯咬了一口,酸酸甜甜吃在嘴里,却无端觉着发苦。
半晌后,他自嘲地道:“阿青,你是不是觉着我是权贵之家的公子,要什么有什么,所以从来没有烦恼。”
易青抬眼,诧异地道:“当然没有,人哪能没有烦恼。”
萧山苦笑,说起了自己家的事:“我阿娘带着大妹妹萧英随阿爹去了冀北道,说是照顾阿爹,其实她是不放心。阿爹有两房妾室,一个是从小伺候他的丫环,年纪大了也没有生养,阿爹早就不去她的院子,现在孤零零留在了京城的宅子里。
另一个是许姨娘,娘家做买卖,家产颇丰,生了二弟萧岷与二妹妹萧蓉。
阿娘性子要强,许姨娘却温柔体贴,两人一直不合。阿爹偏爱许姨娘,也更偏着二弟与二妹妹。阿娘咽不下这口气,又担心许姨娘长期与阿爹在一起,久而久之,阿爹会忘了我们母子三人。”
易青还是第一次听萧山说起家中密事,她知道大户之家背后,都有说不出的龌龊。没想到萧山如同朝阳般开朗,也照常有阴暗的一面。
萧山嘲讽地道:“温柔体贴的人多得是,许姨娘只靠这点,根本不会入阿爹的眼。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其实祖父不是身子不好致仕,是朝堂党争,他落败只得辞官回乡,也好给阿爹留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也不是那么好得,当时花了许多银子。外祖父是清贵,清贵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没有银子。家里为阿爹打点前程欠下的窟窿,是许姨娘娘家掏银子补上。后来阿爹官做到哪里,许姨娘家的买卖就做到哪里。给祖父母的孝敬,也是靠着这些所来。
这些年我什么活都干,写字画画,拿去书斋卖钱。我没有再花过家里的银子,吃穿都是自己双手所赚。你看到我大手大脚花钱,只因为这些银子干干净净,我花起来才痛快。”
易青愕然,以前萧山说自己忙得很,她以为是他在说笑。没想到他是真忙,在忙着自立赚银子。
萧山难得神情严肃,看着她认真地道:“阿青,我最佩服你阿娘,她独自把你拉扯大,想比我阿娘,她才是真正的要强,所以总想着能帮助你们一些。先前看到陈氏,我就想着你们母子,万幸你阿娘厉害,再加上你是男子,若你是女子,你们肯定会过得更不好。”
易青垂下眼帘,片刻后方道:“陈氏不值得。”
萧山深深叹息,说道:“是,她不该自我了断。先前我来不及跟你商议,若是她被判杀人,咱们一起替她上诉求情。法不过人情,只因她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能否从轻处罚。”
易青摇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你可有瞧见陈大郎,我一直在看他。他虽然看上去麻木,却一直紧绷着,很紧张慌乱。他能当上掌柜,脑子灵活见多识广,这种表现很不对劲。
陈氏动手之后,他似乎松了口气,然后就是愧疚。你说为什么他会愧疚,陈氏杀了李大,最得益之人是谁?”
萧山聪明至极,只稍微一想便想通了其中关窍,神色一变,喃喃道:“你是说?”
易青惨笑,“没有证据,陈大郎肯定不会承认。陈氏爱子心切,她就算知道陈大郎的心思,她也不会责怪他。”
萧山脸色铁青,狠狠地拍向座椅,怒骂道:“禽兽!”
易青面无表情地道:“陈氏从一出生,因着她是女人,就已经输了一半。夏二郎把她典出去之日起,她另外大半的命也快没了。
可夏二郎没犯法啊,李大也没有犯法。张府尹按着律法判案,大周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也是半点差错都没有。你看所有人都没有错,可是陈氏却死了。”
她看着萧山,语气始终平淡,眼底却怒意滔天。
“杀死陈氏的,就是大周现在的规矩律法,是制定这些规矩律法的男人!他们没一个手上干净,沾满了千千万万如陈氏这般女人的血,全员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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