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月过林稍,风携着凉意,裹着夜露霜华,丝丝吹来,湿冷寒凉。
不知是听了韩蕲与他别时特意嘱托的话,亦是今日望着明月璀星恰巧兴来,燕听侯同夫人坐于庭中良久。
还好他们身着宽厚,也未觉得冷。
这个时节,唯有桂花香。
只是时令已去,花开到底也留不住了。
庭中树并没有满树遗香,香飘十里,而是淡淡的,似有若无,绕在燕奚的鼻息。
燕听侯夫妇的院子,她可以说完全没有来过——不管是看到的记忆里,还是她来之后。
看着这株独独栽在他们院子里的、硕大的、修剪整齐的桂树,燕奚才知晓,原来他们喜欢的是桂,原来那日清水宴让她选花,他们和阿姐,一致同她讲了假话。
谎言之下的爱意,能够称之为爱吗?
其实在问出的那一刻,燕奚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燕听侯夫妇在庭中坐了很久,他们似乎神采兴奋地谈论着些什么。
燕奚和韩蕲也在檐上注目良久,静悄悄的,连眼神都没有互相交流。
少时,似乎已知燕听侯夫妇会于庭中闲坐,燕听雪身着雪白披风,手中抱着一个暖炉,披着月光而来。
她身后跟着的,是提着食盒的芳菲。
在她们靠近时,燕奚稍向后躲了躲。
还好燕听雪二人的注意力不在其上,她微笑着靠近燕听侯夫妇二人,半虚着行了一礼,旋即靠近二人,同他们坐在刚好只三张石凳围桌而置的剩余的那一个。
这一举一动,皆不似燕听雪平日里周到齐全的端庄,带着平常女儿家的一些任性和撒娇。
甫一坐下,她将暖炉塞到叶将离的怀里,示意芳菲将食盒放于桌上,然后将其打开。腾腾的热气从里往外冒,是两碗暖乎乎的热汤,和一盘桂花糕,于此时正合时宜。
叶将离笑着拉过她的手拍了拍,表情似乎在嗔怪她些什么。他们似乎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话,几人脸上始终挂着柔和的笑,偶尔张望了一下院门口,不知在等谁。
瞧着她们说说笑笑,明明是太过平常的家人日常,可是不知怎么回事,燕奚的眼前逐渐模糊,她突然看不清眼前风景,只感受到脸上一片冰凉。
未待她伸手摸去,已有人捷足先登,指尖轻轻揩滑过她的脸,将眼泪划去。
若换平时,他定是又嘲上她几句,讥讽她想法幼稚又天真。偏此刻,他沉默地只剩呼吸声,只有那落在耳边的热气,证明他还在她身边。
为什么会哭呢?
明明是家慈子孝的圆满景象,明明她所希冀平安如意的目标对象现下美好顺遂,明明如今一切故事都按她设想而走,那她为什么,还哭呢?
她有什么哭的理由吗?
梦里抛弃她的,和如今坐于此的,都只是原身“燕奚”的亲身父母而已,她不过一个穿来的世外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为什么会哭呢。
她为什么看着他们这样,胸口会压抑得喘不上气来,鼻尖酸涩,抑制不住地掉眼泪。
是因为她知晓,这样的情景融不进去第四个人,还是无论记忆里亦或是她来之后,她从没有以“燕奚”的身份受到过这样亲昵的偏爱,故而为她委屈鸣不平?
他们不在乎他们见面的礼仪对与否,不介意她的人前人后名,不插手她的周身事务,不在意她出府同谁玩闹厮混,从未考虑过她在外会不会被欺负,没想过为她寻一位宜家宜爱的郎君。
他们以为,让她保留以往所在之地的习惯,不侵入,不干扰,不嗔怪,不责备的行为,便是“爱”。
可是他们忘了,这里是盛京,而非边陲小镇,没有自由的竞马场,只有满是枷锁的华美牢笼。他们待在笼子里,无声秉持着笼子里的规则,却要求一个走进笼子里的人,继续秉持所有与规则相反的行为。
他们没有能力让笼中此起彼伏的异议消失,无法终止不断刺耳扎心的伤害,却又妄想让她继续特立独行。
可是世上怎会总有两全其美之事。
她不懂,他们也不懂吗。
真的是大梦之后,历经一遭,再见今夜之景,她才有这般痛彻的领悟吗?
她自己怎会不心知肚明。
一直以来,她将这些偶尔触动她心绪的行为解释为作者设定。
可是她也知道,在她改造的世界里,除了主角不能完全脱离主线,其他人都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不是吗?
譬如薛昼喜欢江眉凝,譬如燕期与芳菲打破了命运的枷锁。
真的是作者设定吗……
谁能比她清楚。
那一瞬间,难过被无限放大,转成沉默无声的泪。
她呜咽地喊了一句“韩蕲”。
她终于承认,“她的父母”,并没有那么爱她。
韩蕲沉默地瞧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吻掉她眼角的泪。
“我在。”他说。
燕奚没有闪躲,反而之后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这样,泪水就不被看见。她是不是可以当作,她没有掉眼泪。
她说:“我们回家。”
闻言,韩蕲直接将她抱回去,悄无声息地回到她宿的卧房,将她放在床上。
他欲起身离去为她洗漱更衣,可身边人拽着他的衣领,不让他离去。
他便轻声哄着,为她盖了被子,头也顺势倚在她身边。
“不走。”他轻轻地道。
恍惚间,他身上似乎隐现一种“母亲”般的温和慈祥,纤长有力的手轻轻拍着燕奚的被子,想令她停止啜泣,想哄她安稳睡去。
屋里一下便静了,只能听见轻轻的拍被声和滴落的更漏声。
这样的寂静维持了好久,久到沉默着的人差点睡去。
“韩蕲……”
“在。”
那鼓足勇气脱口而出的问询,在反复思考措辞的犹抉中,及时被回应。
这反而让燕奚不知如何开口 。
她旋即转了话锋,磕磕巴巴地说出了黄昏所见之景。
当时她就在想,黄昏道,落叶风,暮阳的暖挡不了晚风寒。
她静静站在巷子尽头,看霞光染透半边天,叶将离和燕听雪早早守在门前,一脸担忧地迎着燕听侯下车。
而燕旆旌下车的第一个动作,是立马脱了身上的外衣,披在了燕听雪的身上,嘴里立马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话。
她不想听的,可声音还是顺着晚归的风,吹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听见燕旆旌说,“你们怎么都守在在风口。尤其是听雪,这几日你突生头疾,合该好好待在闺房修养,怎么这般不听爹爹的话,害我们又生担忧。”
她听见燕听雪连忙解释,声音染上羞涩,“爹爹,其实我也没回来多久。”
闻言燕旆旌看了眼叶将离,立即便懂了,说话也揶揄了起来,“又去照看世子啦,女儿真是长大了,女大不中留啊。”
“爹爹,殿下那是为我所伤,我理应照料。”燕听雪立马娇羞顶了一嘴。
燕旆旌呵呵笑着,不置可否,“殿下说小奚儿醒了,我们能瞧她了。”
燕听雪闻言神色一亮,“那我现在便收拾收拾,去瞧瞧妹妹。”
燕旆旌当即摆了摆手反驳,“算了,今日已晚,你妹妹刚醒,血气虚弱,我们还是别叨扰了。今日听雪又是去照顾世子殿下,又守着门吹了好长时间的风,最近还有时不时就犯的头疾,不若听雪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先去瞧瞧你妹妹,同我们说一声,我们再去。”
燕奚从没见过燕听雪这般的神态气色,和一些不遵循规矩的言语举止。
也从没见过燕旆旌和叶将离那般柔和宠溺的神色,和对女儿周身事务的了如指掌。
他们在她面前,只有局促不安,愧疚不已,手足无措到,忘记了正常父母是对待自己的孩子的。
藏在巷子口,她听得、看得一清二楚。
他坚决又果断地说,他们不去,听雪为先。
缓缓叙来、习焉不察的声音,传入脑海,与梦里的声音一步步重合。
回门时的道歉和指责,礼仪规矩的恨铁不成钢,以及生死一线时,未倾得的一顾。
被推开的是“她”,被抓住的是燕听雪。
在梦里,寒山获救的那半月,她随着她的思绪,从遗失之地追忆至今。
她感受到了她在边陲小镇受人歧视时,挺胸咬回去转身双目蓄满失落的神思。
她感受到了她在得知消息被护着往京路上的期待。
她感受到了她在家第三日开始,期待被浇灭时的失望。
她感受到了她次次试探期待升起又落空的自颓。
她感受到了她寒山刺杀无人顾的深深绝望。
她感受到了她如今历经余生般的叹然自嘲。
原来,不管“她”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不是第一个放在心上在意的。
人的心就那般大,先装进去的人,总归是要比后塞|进来的感情长久。
燕奚一直都是知道,从没盼过什么。
可经此一梦,她有些分不清了。
她分不清梦里的苦涩,绵延到了现实里。
她替她自嘲地想了想,你瞧,再来一次,就算“你”符合他们的期待,结果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予我父母,算什么?”她问。
是惭愧,是亏欠,是那场险些兵败的战役的共同见证者,是自我感动无所倾注飘渺如丝的爱。
是问句,她却没有等韩蕲去回答,而是接着轻飘飘地叹了一声:
“韩蕲,我好痛啊。”
语罢,她不再言语。
“睡罢。”韩蕲道,他的声音沉沉缓缓,给人安心的力量,“我陪着你。”
燕奚没有回应。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几个瞬息。
只有滴落的更漏声,昭着肃肃寒夜,万物已息。
拍被的手停了好久,燕奚试探地喊了一声:“韩蕲?”
没有人应答。
燕奚又唤了一声。
依旧如是。
燕奚这才敢轻轻地舒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的泪痕已然冰凉,纵使擦拭,也划不掉一丝它发生过的痕迹。
燕奚试着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从韩蕲手中抽出来,奈何对方握实了,以她之力根本拽不出来。
燕奚叹息了一声,看来明日要顶着肿泡眼皱巴脸见人了。
她感受着他近距离的鼻息,伸手去摸他的眉眼,轻轻叹息一声:
“韩蕲。”
“其实刚刚我想说,我也看不清,你与我,到底是因为纠葛的命运,还是你坚定选择了我。”
她鼻头一酸,声音也随之略微颤抖:“在这早有结局的故事里,我居然,有了动摇之心。”
又过了很久,久到燕奚的鼻息声渐起,已然进入沉睡。
那只握着燕奚手的手,手指轻轻弹跳一下,又落回原位,将她的手包得更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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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声声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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