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奚的体感并不好。
雪下得极大,仿佛触怒了天神,大堆大堆接连不断地砸下来,不过瞬息功夫,便在地面铺上厚厚一层。
偏这样的天气,燕奚穿得很薄。
大片雪覆在身上,很快又化成水,洇进了衣裙里。
燕奚很冷。
然而,她分不出心思去想这些。
白刀子刚戳进身体里的那一刻,她猛然一缩,眼前一黑,痛感从五感各处袭来,四肢百骸都要散了,再难复加,燕奚受不住吐了一口血,愣是没有叫一声。
她低头去看,胸前直挺挺插进去的刀子上牢牢握着三只手,紧握刀子的是别人的,剩下的都是她的。
燕奚抬眼,顺着哆嗦的手寻到“凶手”的脸。
他糜丽苍艳的面容此刻白得吓人,艳丽的朱唇失了血色,双肩颤抖,四肢发软,连抽出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燕奚朝他笑了起来,唇间的、胸口处的血不停地往外淌,将单薄的衣衫染作红色。那是她最不喜欢的颜色,太璀璨,太惨烈。
双眼被血色蒙住,思想忽然自由可观了,她突然想,红色真是一个好颜色。
燕奚没有力气了,双手滑落,盖住了被雪砸下来的红梅花。
韩蕲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接住她一只手,抱住她摇摇欲倒的身体。
“燕奚,别闭眼,我这就带你去看御医。”
燕奚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从他手中挣开,来表示自己不愿意。
她想说很恶毒的话,让韩蕲就此将她放任,落得个原著无人收尸的完美结局。
可当她想开口,喉咙间的腥涩和痛感,让她连说话都困难,更遑论出口成章的假意憎恶。
她感到身体内的血气不断流逝,体内一息比一息冷,漫天的风雪反而冻不住她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面色何等虚弱,她不知晓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她张了张口,动了动舌,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她缓慢抬起手,被韩蕲慌忙拽住,覆在了脸颊上。
她指尖染血,被他贴得那样紧,脸上实实地挂了彩,猩红色的、腥甜的,是她的血。
燕奚轻轻抬了手指,告诉他不是那里。
他顺着她的动作将它挪到衣襟,被她往前轻轻一拽,立刻会了她的意,俯身到几乎要贴着她,侧着耳去听。
无数的话在心中翻涌,她不知晓要告诉他什么。
是告诉他真相?她本来便不想他知晓真相。
是告知他悔悟?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用呢。
是叮嘱他来日?他会信她话中一句句前程否。
雪势不减反凶,堆得几人满头白雪。
毕之若和桑俞站在最前列,撑着油纸伞,身后跟着无数影卫,穿着斗篷。
他们跪坐在大雪里。
雪迷住了双眼,眼中只剩血色。
她突然找到了最重要、最想说的话。
她想说,韩蕲,我喜欢你。
她陡然想起,韩蕲,是先帝给他起的名字,毫无价值的、生来便被厌弃的名字。
话到嘴边,她临时更改。
“韩令潇……”她用尽气力唤道。
“我……”
燕奚的声音戛然而已。
韩蕲屏息的神思一顿。
舌头仿佛被人控制住,燕奚再不能出声,眼前的血雾更浓,耳道里传来一阵嘶鸣,声音被拉得很长,像是要将她与这个世界的感知隔绝开。
她控制不住地又咳了一口血,让韩蕲脸上挂了全彩。
燕奚懂了。
原来连最后属于自己的期想,也不能留给她。
她笑得惨烈,像鬼。
于是她说,“我原谅你。”
是原谅我们不甚体面的相遇。
是原谅最初你让我备受委屈。
是原谅你心上之人不能是我。
是原谅你只能赠我生死离别。
低如轻羽的声音很快飘散在空霄间,她的手从韩蕲虚握着的掌中滑落。
她的血洇到地上,漫天的雪落入其中,旋即成了同类。
屋外的红梅经一树风吹,又砸了几朵,落她身上,滚到血水里,再起不来。
韩蕲静坐在雪里。
面上一片冰凉。
簌簌大雪压得他起不来身。
他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摸了一手血花。
他神思涣然了许久,有点想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
心上骤然空掉了一处,他绞尽脑汁才想到一个理由——
以后没听听他讲故事了。
那些阴暗糟糕、损人利己、没人想听的故事,就此埋葬在这场大雪里。
他该是憎恨她的。
他没有想过要杀她的。
他寻了好多个日夜,只是想着将她请回去,再陪一陪他,想同她说一句,“我原谅你,我不介意这些。”
为什么是她先说出口。
明明是她握着自己的手,将刀插|进她的血肉里,亲手送自己走黄泉路,凭什么还要高高在上、假装慈悲地说一句——“我原谅你”!
他该是厌恶她的。
所有的祸事由她而来,让他也负上不少骂名。越来越多的赞许声倾斜至顾寒霜,他握着灵华的手时,能感受到他委委屈屈、欲言又止的目光。
她用不入流的计谋笨拙地算计了所有人,从不让人消停,让自己的生活离以前的平静淡和愈来愈远,迫着自己对她负责,收拾一切她留下的烂摊子。
可他清晰地知晓,他是不在乎这些的。
他将无法同他比肩的人都视为蝼蚁,不会为他们分出一丝心神,自不在意流言、蜚语、成败、后果。
他要所有人清晰地忌惮憎恶他,又不敢动他。
从小便是,从处理的第一个人——俞岁开始便是。
记忆往前回溯,他竟只落在了寒山寺的红梅林里,他看着面色含羞的姑娘,娇俏地对身前长身玉立的人说,“小女子名唤燕奚,是燕听侯府的二小姐。”
现在此时,他想的只是,她这样零落在大雪里,像被碾碎一地的红梅一样,那她的黄泉路该多冷啊,到收鬼司时,会不会没有盘缠被人欺负,在往生门前,是不是期许跟他们永不相遇,喝了孟婆汤,将他们之间的往事瓜葛全部消散,再也想不起他。
那是何种感情呢?
她死了,他怎会这么难过?
燕奚脱离了她身体的束缚,透明的灵魂停在半空中,静静望向他们。
风雪穿透她的身体,砸向地上的人。
二人落了满身的雪,厚厚覆盖一层,像是冰雕。
韩蕲空空地望着远方,目光被一片白吸引住,才反应过来,清掉了她身上周遭的雪,也不顾自己,抱着她起身。
他轻声念道:“王妃,回家。”
芳菲被人擎制着,缩在角落里,连燕听雪、顾寒霜和程澈都赶来了。
他阴冷地扫了一眼罪魁祸首,吓得芳菲瑟缩了一下肩颈,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颤抖着,硬气地说:“她杀了人。”
他朝芳菲迈了一步子。
“摄政王殿下。”
在风雪里,燕听雪喊停了他。
他拥着燕奚转身,“燕大小姐,何事?”
程澈为她撑着伞,她在伞下,周身干净,“芳菲是我的婢子,囚困一事罪责在我,是我管教不力,监看不察,让妹妹受了这么多委屈。但请殿下给我一个解释,缘何取了我妹妹一条命?!就算她之前犯过错,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罪不至死……”
眼前站着的是自己时时放在心上之人,此刻她面颊淌过清泪,声声质问,韩蕲心里没有腾起任何怜惜心疼的情绪,甚至懒得同她解释。
他虚虚地想,原来,他不是非要得到燕听雪。
“受仗刑,一百,活着再说。”他对毕之若道。
毕之若领命,挥手命令人押解芳菲。
她并无反抗,冷笑同他们起身。
燕听雪有些不忍地背过身去,却没开口求情。
宽厚的大氅盖住了燕奚,不让别人瞧见她一分糟糕的模样。
他启步,预备如他所言,一起回家。
燕听雪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清冷倔强又坚定:“燕奚是燕听侯府的燕奚,你不能带走。”
他略扫了她一眼,视线却停在为她撑着伞的程澈身上,“滚。”
程澈拉住了她,让她别冲动。
毕之若过来挡在她身前,得体问礼,韩蕲径直抱着燕奚走在最前头,同想来挽回局面的一行人擦肩,身后的人步伐统一,沉默着跟上他。他的步伐一深一浅,走在风雪里。
燕奚跟着他走了很久。
看着风雪逐渐将他吞没。
他脸上划过一阵冰凉,又是泪。
他这才后知后觉,他好久都没流过泪了,自年少那位威仪并重的长公主倒在同样的凌冽寒冬时起。
那个时候,他的血和泪还是温热的。
冷心冷肺无欲无求惯了,原来,他现在连泪都是冷的。
冬日,冬日,冬日,为何又是冬日,怎么总是冬日,要将一切悲哀劫难都复加于他。
明明,冬日是父母亲带着他围炉煮酒的日子,是他们热切庆祝他生辰的日子,是母亲说他身上暖和,抱着他一天都可以不撒手的日子。
明明,是他和她一起堆着雪人,看着檐下初雪,让他想,其实冬日,也不是那么讨厌难熬的日子。
走到摄政王府,大雪已经没了他整个靴子。
他僵直麻木地感受不到刺骨的寒,鬓发、眉毛、睫毛都结了冰,他凭着一口气,将燕奚送到徇思居。
手冻得紫红僵硬,他颤抖地想去撩她凌乱的鬓发,后又想起手上覆的尽是血,急促地收回了手。
“我不该这样来见你,这便去洗干净。”
他念道,步子虚浮地站起身,颤颤巍巍朝门外走去。
风雪又砸在他的身上,这一次,他直不起身,倒在其中,以雪作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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