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先追去了敬王府,韩蕲随意拉了一位武官的马,带着燕奚很快也到了。
门前拦着重重护卫,顾寒霜算是将他的家底一应拿了出来。
为首的那名护卫燕奚认得,是出现在寒山寺那位名为“将遗”的护卫。
程澈是同韩蕲绑在一起的,没有韩蕲的命令,他再焦灼也不敢贸然上前,怕正中了顾寒霜的下怀。
如今见他们来,忙上前一步问韩蕲如何,谁知被他拥着的燕奚推开了他,径直走到跟前,同将遗对峙。
“去告诉你们殿下,燕听侯二小姐燕奚来请舍姐归家。阿姐的选择是阿姐的自由,若殿下执意干涉,强抢豪夺,不送请来,贵胄犯法,理应与庶民同罪。”
摄政王在侧,将遗没太大底气,他规规矩矩领命去了,容几人等于原地。
顾寒霜听到将遗禀告时,他正半蹲在地,整理燕听雪的裙带。
他望向燕听雪,不顾她憎恨的目光,笑道:“正好,你妹妹来了,你去亲自告诉她,你喜欢待在本王这里。啊,本王忘了,她不是你亲妹妹,此番,你也正好同她做个了断。”
顾寒霜牵上她的手,“跟本王走。”
他命令着。
燕听雪便果真身体不受控地往前走。
她想不明白,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因为顾寒霜从未对她做过什么,仅仅一句话,一个动作,便能迫着她做任何她不想做之事。
她紧咬牙关,“她是我妹妹。”
“听闻燕奚自寒山寺回来便性情大变,这么多日相处,你当真一点也不奇怪?”
“她是我妹妹!”燕听雪想挣开他的擎制,然而同一长日练武男子相较,只会徒劳无功,事与愿违。
他握着她的手腕的力度加深,满眼嘲讽。
或者说,从昨日他听到那些原本他永远都触碰不到的天闻时,他便十分不甘心。
从未有过的震慑从头到尾,他甚至忘记了该如何正常走路,只能靠着下意识的反应,连滚带爬远离她们的视线。
天上是澄亮皎洁的满月,浮云晴朗,流华四散,群星璀璨,是难得的一个赏月观星的好天气。
他的心情坠入了万古冰窟。
不知是否感应到他的心情,下一瞬,乌云蔽月,连虫鸣都静了,四围漆黑暗淡,听不见风声。
他有些自嘲地想,果然,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所有东西都随他心情恣意控制,所有的东西都该是属于他的,别人都要在他之后做选择。
那凭什么,明明他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燕奚身为她的妹妹,却不帮他促成这段天定的姻缘,而非要违逆天命,反其道而行之,做最损人不利己的事。
燕听雪的所有不适,都源自于她选择了程澈!那何还要这条路走到黑呢,为何不睁眼瞧瞧,谁才是她之良人。
他爱她爱得心都要碎了,日日对她牵肠挂肚,茶饭不思,她为何不选他?!
程澈有什么好的,父亲的封地都不是世袭,想要从武官还要自己参加科考,日日跟在那权臣身后谄媚,半分自我意识也不曾有,哪里能同他想比,竟能得她青眼。
韩蕲便罢,从他生母何人,他便输了一茬,此后日日都萦在其阴影之下。
他憎恶极了。
不止他的名姓。
他宁愿未出生于这帝王之家。
母妃总会心心念念告诉他,他的名字是父皇所起,秋日草木凋敝,唯菊松犹存,生命力顽强坚韧,故而将此与他为名,望他经寒犹艳,经霜犹茂。
起初他当了真,会特意去背松菊之咏的诗词,为他展示,借以表他良苦用心。
后来他看到了父皇紧蹙的眉,和随意打发的应酬,他便懂了。这其实只是父皇随便起的,并未万般借典。
更到后来,当他偶然知晓那位先长公主一到秋季便犯腿疾之时,他知晓了父皇有多憎恶秋日,也连带,憎恶秋日出生的他。
寒,霜,真冷啊。
像冬日化不开的雪,像愚公移不开的山。
他讨厌松菊之咏,他憎厌桃红秋深。
母妃安慰说,父皇到底只有他一亲子,对待别人再好也是别人之子,并不会将传承的重担交托其手。他才是父皇的传承,对他肃穆严厉些是应该的,只要他恭谦和礼,苦心经营,日子会变好的,父皇会喜欢他们的。
他听话了,于是从不懈怠,每逢见面必定表现自己,似乎终于换来了点父皇的愉悦情绪,为他请了翰林学士,教导他。
可是还是不行。他还是没比过韩蕲。
韩蕲最开始的老师是他,后来又是他的老师。
他和韩蕲差的,何止是鸿沟。
母妃说,韩蕲之名,非状元或长公主所起,乃陛下所起。
他问过母妃,是何含义。
初时母妃告知他,是一种香草而已,赞扬人之美德。
他又好奇,为何不按辈分,状元和皇后都是草字传承,他这不与他们二人同辈。
母妃便不语。
后来他偶然在书中见到,才知晓蕲还有另一种解释——
“跨天下而无蕲”的“蕲”,是疆界的含义。
如此隐晦而又明白地告知天下人,他有多将这一位外戚放在心上。
什么菊松之咏,明明是寒霜之风,越刮越冷。
每每当他不开心,母妃坚定地说,皇位是他的,谁也抢不走,父皇冒不了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她又错了。
她忘记她非是皇后,非是嫡亲,非有近缘,非有仰仗。
萱皇后是状元之妹,她是母妃的意外,诞下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而这嫡长子的名字,是拥有先长公主一半血脉的韩蕲取的。
灵华——集天地之灵气,收日月之精华。
他也是一个被期待着出生的孩子,虽然只有韩蕲和韩萱。
而他,甚至连取名字这个流程都不再愿做做样子,只是在听了韩蕲之言后,恍惚想到了什么事,笑得很开心:“灵华这个名字起得极好。”
不,或许顾灵华也是被他期待着的。
是为给韩蕲掌权的理由。
原来,从始至终,毫无期待的只有他,备受宠养的只有韩蕲。
他从没想过要韩蕲以外的人坐这高位,他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送他所爱所愿之人走到权力之巅。
他要把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给他,让他不受制地走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等他厌倦了,也能退一步回到桃源。
他为他思虑周全,留了所有退路。
后来他其实是不在意的。
他其实也并未待他很差,至少尽到了人间父亲应尽的职责,予他荣华富贵,不会短他吃穿用度,偶尔会问问他学业进度,从不忘记他的生辰,甚至正常放他出宫自建府邸,让他在朝为官,予他封地封号,也会时常来母妃宫中坐一坐,谈一些苍白的、太过久远的往事。
他想,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错,不当权贵,做个闲散王爷,弹琴看舞,不亦乐乎,对他来说已足够。
只是母妃似乎很在意。
在意他是否得父皇青眼,在意他权势离韩蕲有几分,在意顾灵华自出生便定了皇帝命。
日子久了些,他也有几分在意。
燕听雪是他人生中的意外。
京都最璀璨的人喜欢上了他,让他觉得,其实他也没有那般差,其实他也能触摸到月亮。
然而当她毅然决然地转身之时,他甚至在想,果然,最好的永远不会落在他身上,那个时候,他是又产生放弃的想法的。
为甚又偏偏让他知晓,燕听雪本应就是该属于他的,他过往一切糟糕的经遇,就是为了遇见她。
为何要将她夺走,为什么都不留给他!
他这一路思绪混乱,胡思瞎想,只凭着意识走路,等乌云散开,万里澄明,他顿步,才知晓自己来到程宅。
他停住步子,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进去看看。
他翻上墙头,却不用他去寻。
他顿住了。
澄明的月光下,她像蝴蝶一般,扑扇一起,瞬间如飞入天间,躲近沉郁浓醉的夜色里 ,可月色却被她给包裹住了,流连在她的足尖轻点处,荡漾在她的步履翩鸿间。
莲瓣被她穿在了身上,在她的一笑一动间,开出一朵完整娇艳的花,人似花美,月似莲洁,可灵动炙烈的红莲,似火一般,灼灼烧在他的眼前,他的心被那散动的绸丝牵着,有无数个瞬间,也跌进这炽热浓烈的火里,灵魂同她一起被灼烧燃烬。
这是倾绝一切的舞,比梅林之遇,比清水宴上,精美绝伦。
这是贴近她灵魂的舞,最能表达她心中之语。
而她,于此刻,只给程澈一人瞧。
胸腔中熊熊的妒火中烧着,他那仅存的理智也被蚕食得一丝不剩,想要,立刻,马上,将燕听雪占为己有。
要她的眼睛看向他,要她的心里住下他,要她的一切都属于他。
这些本该是他的,他只不过是又拿回来了而已。
于是他枯坐了一夜,于清晨,折了天边的赤霞。
他握着燕听雪的腕一路并未停留,正巧迎上了来找他的俞太妃。
俞太妃面带肃容,燕听雪以为她是来救她的,忙开口道:“太妃娘娘,殿下此举实为误入歧途,请娘娘开解。”
俞太妃似笑非笑,“曜儿,当真决定了?”
这是他幼时不喜寒霜这个名字时,母妃便另为他起了小名,日日唤他,图个开心。
顾寒霜的唇绷成直线,似乎考虑了很久,重重点头,“母妃说的对。”
“佛曰,去吧,做自己想做之事。”她摁着手中的佛珠,让开了道路。
燕听雪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好似看到了另一个人:“太妃……”
门前侍卫林立,握刃于手,韩蕲将燕奚落在身后,离他们远一些。
程澈有些等不及,“殿下,不若直接禀明陛下,动禁卫。”
韩蕲拦住他,瞧向燕奚灼灼的双眸:“不急。”
程澈无奈地剁了剁脚,将怨气都狠狠发泄于地面。
将遗率先出现,他拎着刀走在前头,程澈见到他身子一紧,旋即将手转向腰间的匕首,似是下一霎便会同他拔刀相向。
顾寒霜握着燕听雪的手腕从容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大家的呼吸瞬间便紧了。
她身上穿的是青白色的裙衫,衣服上绣着大片的广玉兰,是同清晨艳似天边红霞的颜色不同,程澈瞧得眼色一沉。
他给她换了衣服。
此刻他身着与她相仿颜色的素色衣袍,握着她的手,同她并肩而立,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听雪,你同大家解释一下,你是否愿意陪本王待在敬王府?”
话落,韩蕲吟笑了一声,“敬王,你想要造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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