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奚和顾寒霜走近至亭台时,此地只余她一人。
燕听雪神色无常,由着顾寒霜为自己披上裘衣,“多谢殿下。”
他驻足随她抬头望向云遮的月亮,目光柔和,“说来,此地还是我们的福地。”
燕听雪点头笑道,“殿下一曲,听雪记忆尤深。”
眼看就要往下闲聊,燕奚适时插话,“阿姐的酒可醒了?不若我们现在回去再续前宴?”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笑容始终柔和,“不了。时辰不早,再晚些宫门落钥我们便回不去了。阿姐没住过宫中,今夜定不习惯,再者阿姐今夜还要喝治我这头疾的药,便不再叨扰小奚儿了。”
“那小奚儿便不送阿姐了。”她朝顾寒霜温声道,“还望殿下沿途照顾好阿姐。”
顾寒霜应声,燕奚静静目送他们离去,再抬头看这月亮。
此刻云拨月出,往地上撒了一片流银,燕奚踩着澄明的月光,穿过斑驳树影,回到宴上,见到了被领到燕期领到席前的人。
“她不会同你走。”燕奚又一次笃定地说。
就在今日晨,程澈来找她,让她以生辰为引换燕听雪出敬王府,只要她能出来,他便能带她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燕奚听闻,对他十分笃定地说,“她不会同你走,要试试吗?”
程澈点头。
她为他们制造了短暂相处的时间,当她见到燕听雪的那一刻,她便知晓答案如她断言一般。
她说,“你没读过阿姐写的《绿菊》吗?你若是读了,便知道阿姐为何会如此选择。”
“我记得你曾言阿姐和少年时的你很像,澎湃之心中有叛逆之火,举行于世有执着之物,烈火焚身金不换,大雪没山志犹坚。只是现在走出牢缚的你,过安逸日子久了,渐渐忘却了自己当初为何奋斗。”
“不便是解决眼前之痛,长久之忧?阿姐此番便也为此。若她同你奔走,你们是相安无事,那违逆圣旨的后果由谁来承担?顾寒霜会不会执拗地追你们到天涯海角?要一辈子都东躲西藏遮遮掩掩地活?那日夜困扰阿姐的头疾,又该如何根治?”
“程澈,你想过吗?这些连我都能想到,你如今二十一,比我尚大两岁,还要浑浑意气用事?说白了,程澈,你还是一位不谙世事的权贵世子,有了点建树便自满,以为天下事便同你之家事一般,可是南阳王之于你,不过是做了亲情上的让步,天下人同你非亲非故,缘何要对你让步?”
她沉沉地望着他,他一句话也没反驳。
那些刺耳却是事实的话一刀一刀扎在他的心上,让他在燕奚面前不断矮化,气势一戳即碎。
良久,他才言,“澈受教了,这便回去抄录经书。”
“去吧。”燕奚道。
她用眼神示意燕期,他当即意会,在他出去后瞬间跟上。
顾寒霜走了,阿泽终于跑了出来,他看到燕奚阴沉的神色不敢上前,等惹她生气的人一走,他立即跑过来抱住她献殷勤,“阿姐莫生气,气病伤身体。”
燕奚笑道,“没生气。他正处局中人混沌之际,我是故意摆脸色,让他清醒一点,好早日振作起来救阿姐呀。”
燕奚说话的时候目光望向始终坐在那里的韩蕲,他是她的定心丸。
若非知晓他在她的身后,燕奚也不敢如此对程澈。
她牵着阿泽的手,目光不转,“时候不早,散宴吧。”
阿泽有些兴奋地同燕奚回去,一直被她送到他的寝居,他这才依依不舍与燕奚道别。
身前是颀长的影子,身后是月光,燕奚转身,看到静静跟着她的韩蕲。
燕奚轻笑,朝他走近,“跟着我做什么?真怕我心情不好?”
“燕听侯送的礼物要看吗?”他问道。
燕奚如实道:“不敢看。”
是不敢,不是不想,是因为对他们还抱有期待,怕失望。
韩蕲道:“现在想看吗?”
“还是先不看了。”燕奚道,“等事情尘埃落定,我再看。”
因为,怕与期待不符合,怕难过。
“那我之物呢?”他问。
“不看。”燕奚道。
“缘何不看?”
“不想现在看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万一到时候我看燕听侯的礼物伤心了,还能看你的缓解缓解不是?你总归不会让我伤心的吧?”燕奚朝他眨眼,“你要是让我伤心,那我可要哭死了呢。”
她假装难过地揉了揉眼睛。
韩蕲拉过她的手,“我还是想让你看,想让你今日圆满。”
“那看吧。”燕奚附和地笑了一声。
韩蕲引着她,提着灯,去了降禧楼,沿着降禧楼的楼层一步步拾阶而上。
每一层,都放着一个物件。
第一层,是一对虎头靴,它之身下是用规整的字体写着,“生时之礼。”
燕奚轻笑了一声,“这是灵华的字。”
他带着她去了第二层,“若你累了,我便背你。”
燕奚点头,“降禧楼不是荒废了,何时变得如此崭新?”
“两月前,我让木工翻新一二。”
“为何突然想起?”燕奚看先他的目光揶揄,“这楼不还是你烧的吗?”
说完,她后知后觉这件事韩蕲并没有告诉过她,神色不由紧张。
韩蕲似没有意识到,“想着元春夜和你于此看烟火。”
燕奚点了点头,主动略过这个话题,走到第二层,看到了属于周岁的礼物——绘本。
他说,“我觉你抓周应当会选小言书,只不过这种东西一般不会放,故而退而求其次,给你选了绘本。”
第三层,是平安锁。
第四层,是木马。
第五层,是三字经。
第六层,是鲁班锁。
第七层,是笔墨纸砚。
第八层,是木梳。
第九层,是竹叶风铃。
第十层,是泥塑。
第十一层,是纸鸢。
第十二层,是花灯。
第十三层,是妆奁。
第十四层,是名玺。
第十五层,是胭脂。
第十六层,是笄。
第十七层,是流仙裙。
第十八层,是花钗冠。
第十九层,是烟柳踏青美人图。
第二十层,是降禧楼的最高处,能望见无尽的月色,和上京的子民。
除夕夜和元春夜,于此是看烟花最好的地方。
第二十层,什么也没有。
她问,“你要送我什么?”
“抬眼所见皆所得。”他说。
燕奚眺望着远方明明暗暗的街道,忽然明了。
是无羁的清风,是清亮的明月,是万家灯火阑珊,有一人为你彻夜点灯,不管贪欢。
燕奚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喜欢明月,喜欢清风,喜欢吹入梦的黎明,喜欢夜里亮的那一盏灯。
二十层,他从春走到冬,想要参与进她的一生。
梦里的声音又开始问了,“程澈,你想要得到什么?”
又来,程澈已经熟能生巧,知道他越想要什么,越不会实现。
那么便用最直截了当的愿望,结束这荒唐糟糕的梦好了。
于是他说,“我要醒过来。”
“如你所愿。”
程澈便真的“醒”了,在花窗灯前,他睡在抄录着“此一切法皆是空相”的经文上。
烛火咔嘣一声,跳了火光,燕期守在门前,听闻他醒来的声音,当即执剑出现在他眼前,轻轻一推,剑刃半边出于剑鞘,剑光映在他的脸上。
“来。”
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枯燥行为,他早已习惯,当即拔了剑同他到庭间交锋。
熟悉的剑法,每日熟悉地被压着打,不甘心地再反抗,从他身上,程澈每日学到很多。他每夜都会回忆他的剑招,苦思冥想寻他的破绽,在下一次交锋用上,验证自己的猜想。
日复一复,他的剑法精进不少,也逐渐有了他的影子。
他也算他的人生又一位老师,程澈其实有些感谢他。
他让他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让他明白“人力有穷尽时”。
便是在这一次次磋磨中,他的复仇意愈加滔然。
这次他又输了。剑从手中被挑出,落了好远,插到满是落叶污泥的玉兰林里。
程澈无奈地道:“我又输了。”
他将剑拔起,用衣袖拭了拭剑上泥土,谦逊请教,“燕期,你这一式,从何学起?”
燕期道:“这一式名为流霜,我之自创。想要学成,先要心无杂念,心念合一,后焚膏继晷,恒兀穷年。”
“如是如此,并不难办。”程澈道。
“那便来。”燕期给他比划。
他比划之时,心里果然生了许多杂念,有怕他磕着碰着的嬷嬷,有用忧患目光看着他的母亲,有对他百般失望的父亲,有对他不屑一顾的韩蕲,有久练未升的成绩,有满是嘲讽的声音,有指指点点的身后手,有毫不信服的手下人,还有对他笑而不语的燕听雪。
他挥起剑,一个个将其戳破。
直到最后的燕听雪,他手微抖,还是一剑直指眉心,刺破了虚妄。
他心中轻念,对不起,要先找到自我,才能顾念他人。
眼前无数的光影归一,程澈紧盯着一点,精准挥舞手中的剑,快速、精准、足力,舞到脱力,他仍不肯言停。
太过于全神贯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那些上下跳跃的光点快到在他眼里形成一条线,他的剑顺着那些光点飞舞,剑锋折弯了树枝。
渐渐,他从起先抓不住光点,到后来能精准捕捉。
他这才停了剑,抬头望见清亮的月。
原来那光点是飞舞的萤火,在庆祝月的圆满。
燕期不知何时离去,庭间只剩他一人。
他伸出手,萤火便落在他的指尖,一熄一明,点缀寂寂长夜。
他说,“真抱歉,没看清是你,我诚恳向你的兄弟姐妹道歉。”
萤火不动,似在回应。
他抬手,萤虫从他指尖飞走,随着他的步子到了室内,决烈地地扑进燃着的烛火里。
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程澈望着烛火,为它写了一篇往生咒。
今夜,程澈没做噩梦,他在梦里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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