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惜红衣(六)

十月十七,宜结婚,出行,祈福,安葬,祭祀。

燕奚醒得很早,天未亮便守到燕听雪的院中,看祁兰、芳菲、桑俞和院子里的婢子忙来忙去,还有叶将离身边的素心为她绞面梳妆。

今天的燕听雪十分的美,比之平日里任何时候,都要温婉端庄,大气漂亮,像奉在庙中受尽香火的神女,雍容又出尘。

若是此时再下雪,红白对衬,那真是世间百年难遇的稀世光景。

天蒙蒙亮的时候,叶将离为她穿好最后的霞帔,戴上凤冠,望着她满眼含泪。

她拉着燕听雪的手左看右看,又是欣慰,又是不舍,“姑娘终归大了。若是殿下欺负了你,你只管归家来,娘不怕外头的流言蜚语。”

燕听雪轻声细语地宽慰她,“母亲莫念,女儿会照顾好自己。”

燕奚在一旁远远瞧着,并不说话。

听雪院里聚得人多,也热闹,燕奚静在一旁,竟也没被注意到。

桑俞往她这个方向瞧过来,见她此刻却是在出神,面色微顿。

灵华被她悄无声息护在流萤院足足三日,阿泽便也在宫廷内装了三日的帝皇。阿姐成亲此日人员杂乱,她未过来便招了燕期去护着他,再加上暗处的那些人,想着应是能安然无恙的。

灵华她倒不担心。

阿姐这边……她轻叹了一声。

那夜她并未跟程澈走,燕奚能猜到燕听雪的决心。

为何一定要选在今日,一来是趁人多杂乱,声势浩大,她想试一试她多日的努力可是付诸东流,若是永远无从解决,那时她们也容易逃出去;二来则是她已猜到今日会不仅仅是她的成婚礼,而是有人想要借这难得一遇朝上京天下都宣扬的喜事,生一些变故,让上京变一变天,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三则,置死而后生,今日实行最妙。

燕奚想,韩蕲用灵华的安危拖住她,不让她去涉险,但无论是以任务专员的身份,燕听雪亲妹的身份,还是未来摄政王妃的身份,理应,她是该在场的。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喜庆的迎亲乐队抬着轿子迎到了燕听侯府门前。

燕听雪是由燕奚扶着出门的。

她的手心出了许多汗,燕听雪握着的时候,什么都明白,轻拍她的手背让她安心。

燕奚知道,在行动之间将手中变幻出来的道具交托到燕听雪手上——是一包药粉,叫迷雾。

燕奚一直好奇,矫枉过正这个道具是怎么用的,又到底何时能完成它的使命。

直到方才,小绿提醒她,矫枉过正的效用降至0时,她在想,此时确实是良机。

迷雾的意思,是障目遮物,不见路途。

只要撒出,便能让他们身缠迷雾,不能视物,无法听声,不可辨位,至使用者离开安全范围才会消散。

她贴在她耳边细言,“危险时用。”

新郎骑着高头大马,静静等在门外,喧嚣的乐并未停下,围观的百姓被随行婢子撒了很多喜糖花生红枣干果,共分这贵胄之喜。

声声祝贺响彻耳畔,燕奚扶着燕听雪的步子沉稳,直到花轿前,她细声嘱咐她“小心抬脚”,送至内里,这才由着芳菲随在花轿旁,放手她们南下。

从始至终,顾寒霜都未从戴着新郎花的枣红马上下来。

待燕奚放手,他朝她示意,唤了一声轿里的燕听雪。

听到她熟悉的应声,他这才似松了一口气般怔松脸色,态度稍好,高高在上享着黎民真诚的祝福。

他会在进门前环游整个上京的。

所以,程澈会守在哪里伏击呢?

燕奚望着越来越远的花队,目光沉沉。

上京城街坊邻里区分得并不太分明,不过臣属大半居于北侧,黎民则居于西南侧,中间一片是繁华的商业区,人员最为混杂,建筑结构最为复杂,最适合伏击,也因此,暗地里同样会有很多人埋伏。

别说这一路上围观的百姓,期间又有多少是顾寒霜的暗卫。

程澈一人截轿,能成吗?

正待燕奚思索着,骤然间天地开始变色,原本高挂于苍穹的明日,颜色暗淡,大有转化为红日之势。

街道上很静,竟开始簌簌落起了雪。

雪花一片片地砸下来,燕奚伸手去接,突然间听到了哄乱的人群声,

芳菲趁机跌跌撞撞过来通知,一切事物便有了实感,燕奚急忙提起裙摆去寻,“你们在此保护好侯夫人,不必来寻我。”

天越来越黑,雪越下越大,小绿从识海中闪了出来,带她去到事故发生的地方。

于人群而言,燕奚是逆流而上的,但还好人群因此异象四散,并没有太多人阻她的路,待雪落满头之时,燕奚终于赶到了地方,是上京的东南侧,前尘今世中燕奚和众人别过的地方。

燕奚没想到会是这里,如今又觉得,所有之事,冥冥之中确有定数。辟如燕奚于此完成了她的反抗,而燕听雪在终将于此迎来她的。

破败的神像,是旧迹没落的象征,是腐信无存的预示,又是否会是不堪终结的标志?

燕奚走近时,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群人,和一团范围甚广的迷雾。

空空的大道上似乎只剩她们两方人,一方人被困在迷雾里,另一方人被困在雪里。花轿周围的算一方,迷雾之外的又算一方。

燕奚有些意外,没成想燕听雪不仅困住了顾寒霜的人,还困住了她自己。程澈则被隔绝在了外头,一直往里冲,在寻着机会进去。

燕奚一步步朝他走近,“这是怎么回事?”

“这又是什么巫术?”程澈问她,显然他知道这是燕听雪所为了。

“第一次见,我也不知道。”

她话落,程澈便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持剑去破雾气,又尝试了一次,这一次,他成功了,连人带剑整个消失不见。

怎会?!

燕奚遇到了第一件无法用规则说清道明的事。

蓦地,零星的红梅花瓣飘到燕奚眼前,她抬眼,才发现这破屋庙宇前的红梅,竟奇异般地开了。

不过四季倒悬,红日夺天,风哭雪泣,吞人的迷雾久久不散,这提早绽放的红梅枝似乎确实已是见不得奇了。

小绿立在她的肩头,为她升起屏障,挡住铺天盖地落下的大雪,告诉她,检测定远门那边动静很大。

[主人要管哪边?]

“还能是哪边?”

她无视掉地上挣扎起来欲擎制她的一众死士,只身走进迷雾里,“想要杀我?进来试试。”

**,嗔痴,怨憎,别离,选一个来体验吧。

靠着屏障,燕奚很快找到了燕听雪,她整个人倒在花轿外,手腕被一侧的顾寒霜紧紧抓着,怎么也分不开,燕奚有些难办,总不能把顾寒霜的手剁了吧。

牵着会做一样的梦吗?

这样想着,燕奚将冲进来的程澈挪了过来,将他的手搭在燕听雪的另一只手腕上,随着小绿进入她的困梦里。

做梦而已,这件事对燕听雪和程澈来说,已经是一件很熟练的事情了。

只是这个梦太真切,真切到就发生在刚才,从劫婚轿开始,好像迷雾的出现才是幻觉,才是真正的梦的来头。

“听雪,跟我走。”

程澈来劫轿,也是光明正大,横剑指着眼前人,便要冲上去拦腰抱走燕听雪。

顾寒霜怎么可能答应他,声令一下,周身的暗卫群起而攻之,他则紧紧拽住燕听雪,不让她离开。

这个梦里,燕奚分不清谁是主宰。

目前看程澈节节败退的趋势,应当是顾寒霜。

可是似乎又不是。

纵然这么多培养出色的暗卫一同遏制他,他还是在未伤及他人要害同时,将他们掀飞,目前再无能力与他一战。

越来越多的暗卫爬不起身,程澈逐渐缩短同燕听雪的距离,希望就在前方。

在燕奚以为这梦莫非便如此简单之时,他不受注意地,被人捅一把刀子。

血顺着他的胳膊流出,淌过他的手腕,浸染了他手中的剑。

不知是不是受他的感应,剑身突然嗡鸣作响,似乎在昭显回应他的愤怒。

他应是在想,自己放过了这些人,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

又是一剑,自程澈身后,贯穿了他整个胸膛。

他似是震惊,瞳仁放大,愣了一瞬,撑不住地往地下倒去,幸好手中有剑,勉强撑住他的身体,让他不至于跪在地上。

然而,此刻已足够顾寒霜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程澈!”

这一分分一刻刻瞧过来,燕听雪早已满眼心疼,此刻更是几欲落泪,想要挣脱顾寒霜的束缚去找他。

顾寒霜手上力度更大,面色愈发不友善地盯着程澈,冷嘲道:

“你能做到什么?”

他被前赴后继涌上来的暗卫摁到了地上,只能仰头瞧他。

“你什么也做不了。”

“一个月前是,一个月后也是。”

“这是属于我的世界,我告诉过你,你早早心死便不用受这些苦了。”

梦里也突然开始飘雪了。

雪从空中落下砸到程澈的脸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想要顺势就此闭上眼睛。

意识撑住了他,他努力昂着头看着同样被雪染了白头的人,笑道,“照你这般言,我还以为,上天会眷顾你,让你免去这风雪之灾。还不是同我一样。”

“顾寒霜,于此事,你我没区别。”

“怎会没区别!”顾寒霜道,“现在,此刻便是区别!”

“是吗?”程澈笑道,“若是现在听雪没瞧着我哭,我还真就信了。”

“你说,你哭不是为他!说!”

顾寒霜狠狠扼着燕听雪的手腕,声音发狠,反倒是这个缘故,眼泪从燕听雪的眼眶里落出。

他身量高,不顾仪态摇坠着燕听雪,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拉起来,头上的钗瞬间被他晃掉一支。

顾寒霜的视线随着那支钗落到地面,已经颓然地想,今天是真的不圆满了。

顾寒霜突然红了眼:“杀了他,让他从本王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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