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强逼你们相处,这对双方都好。”裴玧白回答道。
“哼...”陈曼文嗤笑一声,“玧儿你与我离心许久,我虽不愿,但这场亲事还是办了下来,这不是为娘的为了与儿子缓和些关系,才在今日不得已放下身段去向儿媳亲近点。”
“没想到,她竟如此恶劣,不仅害了你父亲,如今还想取了我的性命。”
她看着裴玧白,眼中竟透出几分得意之色,“她行凶的这一幕,可是被不少人亲眼瞧见了,玧儿...这一次,你又要如何将她从大牢里捞出来呢?”
裴玧白缓缓低下头去。
陈曼文看着他这副似被自己说动,却又强忍心中悲痛的样子,心中实是舒畅极了。
“那...我未曾听她说过与母亲有什么恩怨纠葛,您总说父亲也因她而死,所以儿子到底被她瞒着和哄骗了什么,母亲您可以告诉我吗?”
陈曼文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对,就是这样小心翼翼求自己恩怜的模样。
与他幼时恳求着自己多看他一眼,多陪他一刻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她认错了仇人,将裴家视作毁了崔府的凶手,自然想要迫不及待地把裴家之人一个个都杀了。”
“上次是你爹,这次是我。”陈曼文的语气越来越高,“下一次说不准可就是你了。”
“不...不会的。”裴玧白的话语虽显坚定,但那颤抖的声线却泄露出了他心底逐渐显露的虚怯,“她爱我。”
“她爱我的。”
“我也爱她。”
陈曼文大笑,简直是毫不在意小腹处传来的疼痛也要肆意去笑,“爱?”
“你懂什么是爱吗?”
“你懂吗?”
“你以为八抬大轿把她娶进门来,召集燕京城所有贵客来给她撑场子,变着花样又自以为是地将她所喜欢的东西一个个捧到她眼前就是爱了?”
“你什么性子...难道你自己忘了吗?”
“你最擅长最乐意去做的事情,不就是把一切你最爱的东西全部亲手毁掉吗?”
“那么这个你心爱的女人,你打算怎么毁了她?”
陈曼文笑的越来越放肆,“更何况...你以为她真的爱你吗?”
“不过是借你之手来杀了裴家所有人而已,也只有你这样一个痴傻的人,才会信了一个女人的虚情假意,会为了她不惜忤逆自己的母亲也要将她迎娶进门。”
“而今...你可看清了?她要杀了我,在你们今天这个好日子要了你母亲的命!”
她的声音不自觉带着些蛊惑的意图,“如果她爱你,她就不会选择在今天这个日子对我动手,她这么做,就证明她根本没有考虑到你!”
裴玧白低着头,眼神晦暗不明。
在陈曼文眼中,他似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懒散不堪、担不起事的纨绔公子,于是忍不住抬高声音,语带得意:“怎么,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护着她?”
“可这燕京城里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对耳朵听着,那么多张嘴巴说着...玧儿,我倒要瞧瞧,你这次该如何护得住呢!”
裴玧白有些说不出话来。
认识到父母亲不爱他是他识字后就知道的了。
为了得到爱与认可拼了命地去追去寻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讨嫌,是他懂得识别人情冷暖后知道的。
而这些...都不曾如今日这般痛苦。
更击溃了他的,是他认识到了自己母亲竟可以做到如此狠劣的这一幕。
他缓缓起身,眼神中的卑微退去,“我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
陈曼文对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一怔。
“若裴家真是害她崔府的凶手,阿芷的这一刀,不会等到现在,也不会这么轻,无论你怎样偏避,结果都只会有一死。”
陈曼文睁大眼睛,“你!”她还想企图去控制他,“你不信母亲的话?!”
但裴玧白只转身离开,再也未多说一句。
“你!你不信我!”
“裴玧白!你这个野种!你早该死了的,我只当我从未有过你这个孩子!”
“倒不如你随着你那无能的父亲一起走了!还让我有个大好的清净!”
她这些污秽不堪的咒骂,破开屋门,一声声传到府中每一个丫鬟小厮的耳中。
疯了...疯了!
他们个个都在想,这太夫人一定是疯了!
而眼见裴玧白面无表情地走出,他们慌忙低头,向两边急急避去。
裴玧白走到了前院,坐在自己原本该坐的那个席位上。
崔芷怀有秘密,他是知道的。
可他却想不到这秘密竟是如此沉重。
他母亲方才所言很容易就叫人能分清何真何假,所以只需简单一想,就可以猜出,裴家必定和崔府的那场祸事有所牵连。
也是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发觉,为什么崔芷越来越对他有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这个问题从前始终一日一日地闷在他心中,他自觉从不是一个足够勇敢的人,所以当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承受崔芷的回答之时,便宁可永远将它沉在心里。
可如今,这个答案竟就这么摊开在了他面前。
如他所想,每往前走一步,便多一分惶然无措。
就在此时,秦卫焦灼地呼声突然传来。
“公子公子!”他踉跄着跑来,面色不大好,“夫人不见了!”
裴玧白冷冷抬眸。
他先前吩咐秦卫先将崔芷秘密带出府,安置在京城的另一处宅子里。
怎么就不见了?
秦卫低头急声道:“守夜的小丫鬟换值时往床榻上一瞧,才发现夫人已不见踪影,属下已在院中搜寻数遍,皆未见其踪迹,这才急忙回来禀告公子。”
“可是察觉到有人闯进院中?”
“并无,属下悄悄带夫人过去的,未曾让人发现。”
那便是她自己跑出去的了。
会去哪儿呢...
裴玧白拧着眉头,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地点,“我知道她去哪里了。”
他当即起身,一边快步走向马房,一边吩咐秦卫,“待天亮后,你与秦安将太夫人送回旧府。”他话音微顿,然后继续说道:“让秦安在府中看顾好,没有我的命令,太夫人不许见客,也不得出府半步。”
“另外,那个叫曾小八的人,捆到柴房中,不许他和外界有任何联系。”
“若有刑部之人前来查问,你们一律回称什么不知道就好,也告诫府中丫鬟小厮,务必严守口风,不得肆意妄言。”
秦卫:“属下明白。”
裴玧白骑马赶去了西平。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崔芷唯一会去的一个地方。
那里是她的家,是她父母所在之地。
而当他在第二日夜色渐深终于赶到一片废墟的崔府时,正看见崔芷静静坐在一片废堆之上。
月色下,她微微撇下的眼眉有种极致的疲倦,这种很少出现在她眼中的空洞与孤寂感,让裴玧白渐渐停住了走向她身边的脚步。
他不敢去靠近她了。
崔芷整个人向来是偏狡黠昂扬的,面上每一个五官都在看向她时能够清清楚楚地透露出她所有的灵动与美好,即使偶尔她在伤怀难过,旁人也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她还有一路向前走去的坚持,只需轻轻给她说一句话,她便能在读懂你所有宽慰之意的情绪中,悄然敛去满身的哀愁,复而开怀一笑。
可现在,她弯着腰,低着脖子。
不在乎任何形象地跪坐着,身子轻薄地像是风一吹就能倒去。
裴玧白嘴唇发颤,但依然强迫着自己去看她。
她几乎就要没有力气去撑着了,而似是要给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一个支撑一般,裴玧白突然发出了声音,“阿芷,我不知道...”
“不知道真相...是这样的...”
崔芷的眼睫轻轻一动。
她缓缓抬眼,在看到裴玧白的身影时怔愣了一会儿。
裴玧白看到她微微张口,像要说些什么含糊地动了一动,却始终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
“我...我都明白了。”他再度开口,声音发紧。
崔芷静静看着他。
“所以裴家,便是害你崔府满门的凶手,是吗?”
他并未得到回答,却在下一刻径直屈膝,重重跪了下去。
他不配在崔府站着。
“对不起。”
“对不起。”
裴玧白的声音一声低过一声,最后化为微不可微的呢喃,“对不起...”
他很想问她,这么多年留在自己身边,究竟是因为爱还是恨。
却因为自己都心知肚明的答案而止在喉间。
一定是恨吧。
一定是恨吧。
恍惚中,他像是看到了那个幼小的女孩,亲眼目睹自己的父母兄亲葬身于火海之中。
裴玧白满是苦涩,“阿芷,你可以早告诉我的。”
崔芷的眼眸轻轻动了动,她终于开口了,声音里有种久久不说话的喑哑,“我要告诉你什么,是说我们是仇人不该在一起,还是告诉你我要去杀了你的家人、你的母亲?”
裴玧白却忽地抢在她话语落地之前道:“可以在一起...可以在一起的。”
坐在废堆之上的崔芷慢慢站了起来。
这样一个柔和宁静的春日夜晚终究还是将近乎破碎的崔芷轻轻地、缠绵地拼凑了起来,她穿过与她手臂、脸庞贴近的一重重雾气,随着晚风的轻扬来到了裴玧白身边。
裴玧白抬起头,跪着的双腿不自觉想要朝她挪去。
他落下积在眼眶中的泪滴,卑微渴求,“阿芷...”
“相爱可以吗?”
“我们还可以相爱吗?”
“还可以相爱吗?”
“还可以...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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