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九重宫阙,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
知府驾临的排场,即便刻意收敛,也足以让慕府上下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压力之下。前厅内,官靴踏地的轻响、随从肃立的身影,无不透露出与后院茶室截然不同的肃穆与威仪。
李知府端坐在上首黄花梨木大师椅上,手捧一盏慕家奉上的上好龙井,轻轻撇着浮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慕怀安陪坐在下首,背脊微躬,脸上堆着恭敬的笑,每一道皱纹里却都藏着难以言说的紧张。
“怀安啊,贵府的茶,确是江南一绝。清香醇厚,余韵悠长,不愧为贡茶之选。”李知府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开口,先是一番例行的赞誉。
“大人谬赞了,小人惶恐。”慕怀安连忙欠身,“不过是祖上传下的手艺,蒙朝廷和大人不弃,得以苟活罢了。”
李知府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仿佛一个无形的信号,让厅内的气氛又紧了一分。他捋了捋颔下短须,目光落在慕怀安身上,笑容未变,语气却转入了正题:
“怀安不必过谦。今日老夫前来,实是有一桩天大的恩典,要落在贵府千金的头上。”
慕怀安心头一沉,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面上却只能强作惊喜:“哦?不知大人所言是……”
“朝廷承启三年大选,为皇家开枝散叶,彰显圣上雨露恩泽,此乃国之大事,亦是臣民之幸。”
李知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今上贤明,广选淑女,不拘门第。贵府千金茗竺小姐,品貌端妍,更兼一手出神入化的鉴茶、制茶技艺,通晓古籍,才名远播,已非寻常闺秀可比。”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看着慕怀安微微变色的脸,继续道:“老夫身为地方父母官,自当为国举贤。已亲自上书,力荐茗竺小姐入京参选。此乃光耀门楣,泽被家族的莫大荣耀,怀安,你当谨记皇恩浩荡啊。”
话语如同温水煮蛙,听着是商量的口吻,内里却是铁板钉钉的强令。那“荐书已递送京城”一句,更是彻底堵死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慕怀安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他起身,撩袍便要跪下:“大人提携之恩,小人没齿难忘,小女……小女何德何能……”
李知府虚扶一下,阻止了他下跪,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怀安不必多礼。只是,如今这‘江南茶引’的份额,朝中争论颇多,各家都在竭力争取。慕家若能借此机会,得沐天恩,将来在这江南茶业之中,地位自然更加稳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想必也就无人敢寻了。”
“茶引”二字,如同惊雷,在慕怀安耳边炸响。这是官方茶叶专卖的凭证,是慕家生意的命脉所在。李知府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已将慕家的商业命运与女儿入宫之事牢牢捆绑。这不是恩典,这是交易,更是胁迫。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些许动静,慕怀安的长子,一位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的青年,显然听闻了消息,忍不住想进来理论几句,却被守在门外的管家死死拉住。
青年脸上满是不忿,拳头紧握,却在对上父亲严厉而近乎哀求的眼神时,颓然松开了手。权力面前,血气方刚亦是无用。
李知府仿佛并未察觉这小插曲,悠然起身:“此事便如此定了。不日将有宫中嬷嬷前来教导规矩,届时一同上京。怀安,好生准备吧,这是慕家的造化。”他拍了拍慕怀安的肩膀,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前厅的威压随着知府的离去而消散,留下的,只有慕怀安瞬间佝偻下去的脊背和满室的压抑。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入内院。
慕夫人正在房中做着女红,闻听此言,手中的绣绷“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针线散落一地。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的儿啊!”她一把抱住刚刚被请来的慕茗竺,哭得肝肠寸断,“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怎么能去!你这清冷的性子,不会争不会抢,到了那里,可怎么活啊!这是要了娘的命啊……”
慕茗竺被母亲紧紧抱着,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肩头的衣衫。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母亲宣泄着悲伤。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母亲宽心,莫要哭坏了身子。”她顿了顿,重复着类似昨日在茶室的话语,“既是命数,躲不掉的。女儿……会小心应对的。”
然而,若有人此刻细看她的眼睛,便会发现,那平静的眸色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对未来命运的茫然与不得不接受的决绝在其中交织,沉浮不定。
是夜,万籁俱寂,只有檐下滴答的雨水声,敲打着不眠人的心。
慕怀安拖着疲惫沉重的步伐,来到女儿的房间。烛光下,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看着女儿清丽依旧却更显单薄的侧影,未语泪先流。
“竺儿……爹没用……爹对不住你……”这个在商场上历经风雨的男人,此刻泣不成声,所有的坚强在女儿面前溃不成军。
慕茗竺转过身,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父亲,将他搀到椅边坐下。她取出手帕,轻轻为父亲拭去泪水,动作轻柔而坚定。
“父亲,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李知府今日之言,已说得明白。抗命,慕家顷刻之间便是灭顶之灾,产业、名声,乃至全家性命,皆系于此。入宫,虽是前途未卜,凶险难测,但至少……至少尚有一线生机。”
她看着父亲震惊而痛苦的眼睛,继续冷静地分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坚定自己的选择:“女儿虽不才,也有一技傍身。或许……或许在那深宫之中,凭借这点微末技艺,还能为家族,谋得一丝喘息之机,一线庇护之光。这已是我们当下,唯一的选择了。”
慕怀安望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他原以为需要费尽口舌安抚女儿,却不想,女儿远比他想像的更加通透,也更加坚韧。这份清醒的认知和主动的牺牲,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是心如刀绞,羞愧难当。
这一夜,慕府内院的灯火,很晚才熄。
丫鬟云栽一边默默垂泪,一边为小姐收拾行装。除了必要的衣物首饰,更多的是慕茗竺惯用的那套茶具,几罐她亲手焙制的、外面万金难求的珍稀茶叶,以及一些她翻阅了无数遍、写满批注的茶经古籍。
慕茗竺走到多宝阁前,取下那套她最为心爱的建窑黑釉兔毫盏。盏身幽蓝,兔毫纤毫毕现,在灯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她用手指细细描摹着盏壁的轮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
然后,她取来柔软的锦缎,小心翼翼地将茶盏一层层包裹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最终,她将这包好的茶盏,稳稳地放入箱笼的最深处。
这不仅仅是一套茶具,这是她过去的魂,是她身份的象征,如今,也将成为她未来踏入深宫,安身立命乃至迎接未知风雨的……武器。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夜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水汽和泥土的芬芳。庭院中,她亲手栽种的那些茶树,在朦胧的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黑影。
她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天地。眼神中,属于江南水乡女子的那份温婉与闲适,正一点点褪去,逐渐被一种冰冷的、清醒的、如同淬火后的钢铁般的光芒所取代。
前方,是皇城,是宫阙,是一场无法回避的战役。
而她,已整装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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