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白藏迅速将手收回。
他背过身，偷偷细看着手上伤口。那伤处非但未曾愈合，反倒绽得更深，隐隐渗出鲜血。
他这才惊觉，方才止痛之术用得过了，偏又因着那一阵无名火起，竟将此事忘得一干干净。
“你说，”鬼差嘶哑的笑声在身后弥漫，“究竟是何种缘由，会将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忽然变得这般勇敢？便是有那复魂胶，也都能弃之不用？”
白藏迟迟不敢转身，既怕被鬼差质问，识破自己身份，又暗恨自己方才竟会气急攻心，如此不顾后果。
半晌，他才强作淡定道：“这还能为何？我自幼在那枉死城中生存，受尽折磨，好不容易逃来了人间，却只得孤孤单单一人，唯有与‘狗’为伴。如今见这世间竟有人愿施予半分关怀，如何能不感怀？”
“感怀？”鬼差低笑，“你觉得我会信？那我且问你，白藏，你如何不敢转过身来面对我说话？”
“因为…我实在是感动得泣不成声啊。”
猛一转身，赫然现出一张涕泪纵横的脸！
“鬼差，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白藏语带哽咽，“我怎好意思让你看见我落泪的模样？鬼差大人…”
看似嘤嘤啼哭，实则借呜咽掩住喉间的笑意。
原来，白藏见势不妙，便稍稍松了那镇痛术法，随着痛楚一丝丝泛上，泪水轻而易举便夺眶而出。
鬼差那双死鱼眼凉薄地睨着白藏，却显而易见地怔住了，也未再发出冷笑。
见对方这般神情，白藏几乎快压制不住自己的嘴角，只得死死抿着唇，深深垂着头。
偏偏此时，刺啦一声，那明晃晃的长刀，倏地拔出，架在白藏的手腕上，闪着炫目的白光，熠熠生辉。
“哦？是么？既然你这般珍视它，那便留与你也好。不过作为补偿，你这只手便归我了。”鬼差笑意愈发残酷，毫不容情，“你想珍藏，我亦想。毕竟，我也从未如此…被人感动过。”
白藏瞬间僵住。一刹那，哭不出，也笑不出，只得将手死死定在原处，不敢挪动半分。
最终，嘴角扯出一抹苍白的笑：“鬼差大人，这怕是不妥吧？你不是还有个弟弟…”
“无妨，”鬼差的笑意更显决绝，“我已送他入了轮回。我们作为兄弟，作为回报，他还我一只手，又如何？”
鬼差为何狂妄至此？白藏原以为他动怒无非是为自己将他弟弟的手毁掉。可若非如此，又是为何？
难道真就为了那点肮脏的收藏癖好？
鬼差？
他才不信。
白藏轻笑道：“我的手能得鬼差大人珍藏，自当是荣幸之至。”又扬了扬眉，直勾勾地望向鬼差，“只望鬼差大人莫要在我身死之后，对着此手思念成疾，泣不成声。”
鬼差冷哼一声，轻轻抬起刀锋，嘴角携着一抹轻蔑的暗笑。
白藏的眼神未动半分，面上仍带着轻松笑意，挑衅地看着鬼差，反倒将手腕又向前递了半分。
风随刀动，刀起刀落。
鬼差手已松下，可白藏依旧笑着紧盯着他。
“为何不躲？”
“为何不斩？”
四目相对，一个笑得恣意，一个冷面无声。
鬼差别开了脸。
白藏却问道：“鬼差大人，你果真是因着关心我才动怒的。我可从未见你这般的认真模样，怎么？不过相逢两日，我于你原来已如此要紧了吗？”
见鬼差不语，白藏便又戏谑地笑道：“倒也不错，你我两个天涯沦落人…”
“谁给你的底气？”鬼差忽地转头，轻蔑中透着一丝无奈，如同见了个无赖，“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留着那复魂胶意欲何为？”
“好啊，那你说，我要那复魂胶作甚？”
“我知你想在死前借复魂胶修复全身，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哈？”白藏望着鬼差那双毫无温情的死鱼眼，心中莫名燃起怒火，蹭蹭向上蹦，“那复魂胶有何稀罕？我偏就要从你这儿拿走不成？”
他从怀中取出那只白瓷小瓶，朝鬼差身上一扔：“我不要了，你自己收着罢！谁稀罕？”
可鬼差并未伸手去接，任由那白瓶顺着衣服滑落，坠在地上。
见状，白藏向着鬼差跨近一步，冷笑道：“你不是最宝贝这复魂胶吗？不是怕我逃脱吗？怎么？现在不怕我偷偷捡回去了？”
猛然间，鬼差一把扣住白藏肩头，狠狠将他推开！
白藏踉跄一步，一个没站稳，向后跌坐在地。
“你做甚么？！”
话音未落，却见一抹黑影如风般自两人之间掠过，隔开了二人那“相望两相厌”的目光。
见那黑影远去，白藏方转过头，对鬼差笑道：“鬼差大人，不是说不关心么？不知你可懂得‘言行合一’四字？”
鬼差不理，只飞快扫了一眼地上。
那白瓶，支离破碎，汁液横流。
气头已过，再见此惨状，白藏反而生出几分羞愧，干笑道：“鬼差…你灵力深厚，想必也不差这一点吧？”
鬼差淡淡掠他一眼，幽幽道：“便是要你还，你还得起吗？”
“你…”白藏正欲反将一居，想起方才那一幕，又摆了摆手，道，“罢了，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远处，那团黑影渐渐隆起，变幻形态，竟化为一匹马。
只是，那马身躯硕大，形貌虽似马，其高度却几近可与房屋相媲。
“此是何处？”鬼差问道。
白藏见他不再纠缠那复魂胶，便答道：“那孩童的回忆深处。”
白藏不觉抱怨道：“本只需送那孩子回去便好，谁知就因那素环，牵扯出甚么执念，他一念之间竟成了怨灵。”
“现下如何？”鬼差问道。
白藏见他无心多听，只一心办事，不耐烦道：“还能如何？唯有遂他心愿，化其执念。”
鬼差沉默片刻，道：“余下不过一日，你觉得能成？”
“倒也可以直接放弃，只是，离开此处的法子唯有…”
话音未落，却被一个女声盖过：
“这便是你继父赠你的爱马，你需好生珍惜。”
只闻其声，不见女子身影，却见方才那孩童仰头打量着眼前的黑马，神色茫然。
半晌，才怯怯地问道：“若我认真待它，阿娘会再来看我吗？”
许久，未有回音。那弱弱的一声问话犹如堕入虚空，沉入一片寂寥。
孩童也不再问，只对着马匹呆呆杵着，空自等待。
“会的。”
女声轻飘飘的，毫无情绪，仿若只是随口一应。
但那孩童却欣喜若狂，笑道：“我定会听阿娘的话，好生对待马叔。”
又喃喃自语道：“阿娘说要好生爱护马叔，可是究竟该如何做？”
那马忽地猛吸一口气，孩童瞬间被吓得踉跄后退，险些没站稳。
见马再无动静，他才松了口气。踌躇片刻，仍然不知如何是好，竟对着那黑马深深鞠了一躬。
见此情景，白藏“嗤”一声笑了出来。
鬼差问：“那马是妖怪？”
白藏笑不能抑，半晌答不上话，却见那马微微颔首，孩童又忙不迭地回礼。
谁知那马竟陡然加快点头之势，孩童只得唯唯诺诺不停地鞠躬。
速度愈来愈快，逐渐令人眼花缭乱。
“怎么可能？妖怪又不是痴傻的。”见此奇景，白藏笑得更是肆意，都快喘不过气。
笑罢了，他才低声暗踌道：“说来也怪，这般诡谲绝非现实，只能是梦境。可梦境向来不被人认作回忆，又怎会出现在此地？”
鬼差却道：“这孩童不是痴儿吗？”
闻言，白藏笑着应答，道：“鬼差大人，你这脑子当真好使。傻子哪知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正说时，忽闻一声惊呼：“救命啊！救命啊！”
两人抬头，只见那孩童朝他们狂奔而来，而他的身后——
那匹马竟生出利爪獠牙，张着血盆大口，朝孩童疾追而来。
白藏顺手将孩童拉到身后，朝鬼差爽朗一笑：“鬼差，这回不劳你出手。既在梦境，那妖物便伤不得我分毫。且让我来会会它。”
鬼差蔑了他一眼，冷笑道：“无趣。”
当下却退至一旁，双臂环抱，似要看白藏演出甚么好戏。
白藏身形一闪，挡在马前，放声喊道：“管你什么妖魔鬼怪……”
忽然之间，只听一声裂响，顿时血光四溅，白藏身躯竟被撕作两半，再无声息！
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
浑身无力，仿佛不断坠落，坠落，被拖入万丈泥沼，再难起身。
不！怎会如此？
不过是梦境，那黑马怎能伤他？
白藏猛地睁眼，却见自己仍坐在原先那棵树旁，周身染血。
此时已是黄昏，只见黄犬蜷缩树下，安然地享受着夕阳暖暖的余温，而它的身旁正端坐着那孩童。
方才那团惨不忍睹的肉块已重聚人形，现下，那孩童天真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裂痕。但是，他的双目却空洞无神，依旧泪流不止。
白藏望着那空茫的神情，一时默然无言。
他忘了告诉鬼差，欲离此境，或凭至纯的灵力，或唯有一死。
其实我有时候在想，是写得古风一点，还是白话一点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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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断手何畏身已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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