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转运

这蒋家祠堂,蒋岑原本没少来,娶了秦青以后,倒是再也没踏进。等到后来化作一缕残魂,却偏偏又进得频繁了些,只因着那人日日来瞧。

木通端了垫子进来,不想一进来便已经瞧见主子就这般直接跪上了,哪里还有方才撒泼打滚的模样。

“少爷,黛青嬷嬷让小的给您垫上。”

蒋岑膝头点着地,抬眼瞧见那案上牌位,许是环境使然,再也做不出先前姿态,只觉胸中沉重:“出去吧。”

“啊?”木通将垫子搁下,“少爷,小的跟您一起受罚!”

蒋岑无法,掀起眼皮:“木通。”

“少爷?”

“祖母命我与祖宗解释清楚,我要好好想一想。”怕是他不明白,蒋岑单独又加了一句,“你在这里,碍事,爷想不出好借口。”

如此,小厮终是捧着颗受伤的小心肝儿出去守着,蒋岑才叹了口气,重又看回那案上。

自打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进来这里。不是不想,只实在不敢。

那一年母亲方去,父亲少有地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甫一开门,酒气熏天,蒋贺是从来不喝酒的,军营里谁人不知他克己,可是那一次,他却瞧见那样烂醉如泥的蒋将军。

那是第一次,他终于明白,纵是父亲那般刚毅从不外露的人,也是会失控的。那也是第一次,他感受到痛失所爱的崩溃,蒋贺疯了一般对他说:“她走了,她走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幼小的他,分明惧怕,却又心伤,是呀,母亲再也回不来了,他便哇得一声又哭了出来。

父亲疯得厉害,差点连蒋家军都弃了,是祖母一鞭子甩醒了他。

可是,她呢?他多希望那个时候,祖母也能叫醒她,叫她莫要为了他痴傻。

案上的烛火燃着,年节的贡品,没有少上半分。蒋岑看着看着,只觉那白日的烛火摇曳,分明现出那人身姿。

那时候的她,该有多痛呢?可她跪在那里,笔挺,端直。府里人的哭泣声,声声入耳,嘤嘤达旦,她终于站起来转过身去:“趁着宫里未来人,你们想散,便就散了吧。芦苇。”

“是。”

“去把该结的都结了,结不了的,拿我的首饰抵上。”

众人纷纷抬头,哭泣声止,却无人应声,只黛青嬷嬷上得前去:“少夫人,老夫人病着,却也说了,少夫人想做什么,便就做吧。”

闻言那跪地人等才有些动作,接着又有人起身试探着往芦苇那边去。到最后皆是三三两两离开,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些老人,还有几个跟着她学医的小丫头。

案前的女子面上平静,平静到已然没了生气,却无端叫人生出些敬畏,下边人便就是离开也是未敢抬头瞧她,只最后,她才对着那祠堂里的人道:“朝廷动荡,蒋家军为国身死,然事有不忠,风波未定。”

说着她一眼看下:“若是获罪,满门受辱,你等亦可离去,我不怪。”

可那剩下人等,皆是咬唇静立,最末的是刚刚救醒的小战士,已经咬得唇角出血。

蒋岑不知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她站得倔强。

祖母不知何时被人扶将过来,手里捏着一纸书帛,她上前去搀住,被祖母紧紧攥住了手,布帛塞进了她手中,祖母道:“青儿你是个好孩子,不该为了蒋家耽误。”

她木然垂首去看,赫然放妻书三字,连他都瞧得一怔,她却是笑了,笑着笑着,便就刹红了眼。

“蒋岑与我说过,蒋家人可以牺牲,却不可屈膝。”她的手被祖母按住,却没有接下,“祖母觉得,他错了吗?”

祖母眼中已是盈泪,却是摇头:“不,你不一样,你还年轻。”

“哪里不一样?”她突然一抽手,烧纸的盆子就在脚边,那布帛直直掉了进去,不待祖母喝止,她便继续,“生同门死同穴,这个将门,我来替他守。”

后来蒋府被围了兵,她立在门口,厉声问道:“是谁命你们来的?现如今的贼,已经这般猖獗了么?”

“先帝有诏,不伤蒋家亲眷,”她往前复又进了一步,“今日若是要封这蒋府,便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我倒要看看,是谁,罔顾圣旨。”

那一刻,他立在她身侧,却无法与她比肩。

后来啊,她日日来这祠堂,什么也不说,她也是这般跪着,却诵的佛经。他终究没瞧见她的泪,可他瞧见她掐出血肉的手,还有那他再也抚不平的眉心。

青儿啊……那是他的青儿。

蒋岑揪着腿上衣袍,不忍去想,又是一刻,他终是撑了手指起身。

“少爷想好怎么解释了?!”木通跟上去,“少爷轮椅……”

可前头那人已经一瘸一拐往暖阁去。

秦青晨起的时候,听见芦苇说院子里重叶梅终于开了,这便就在树下多站了一会。

“都说这重叶梅乃是梅中奇品,果然不同!”芦苇甚是新奇,瞧着那繁叶下的如莲白梅,欣喜道,“老爷种下七年,这还是头一年开呢!小姐可要折一枝?”

“叫它开着吧,待爹爹回来瞧见,定然开心。”这还是母亲走的那一年爹爹栽下的,秦青看了一刻,眼皮子无端就跳了跳,倒也不似是没睡好的样子,伸手揉了揉。

“小姐怎么了?”

“无妨。”

秦青收了手,想起上一次也是这般揉眼,那人笑嘻嘻背了手过来:“怎么了?可是想为夫想得要哭?”

她便就没好气背了身去,蒋岑就蹭着她坐在了边上:“哎呀,笑一笑么,究竟怎么了?”

“没怎么,眼皮子跳。”

“跳的哪一边?”蒋岑忽而伸手捧了她的脸,仔细瞧起来,“我看看,是这边?”

“……”

“还是这边?”

“有区别吗?”秦青要将他的手扫下去。

蒋岑却很是正经起来:“那当然有区别!祖母说过,左眼跳是福,右眼跳是祸呢!”

秦青竟是不知道他一个男人还信这个,没好气道:“那我刚巧是右眼跳。”

“呀!这样?”蒋岑很是忧愁,“那可怎么办。”

“撒手。”秦青被他这么捧着脸,没得就只能瞧着他,多瞧了几眼,竟是再无法对视了,奈何他瞧得专注,似是她面上有花一般,怪羞人的。

“夫人慌什么?”蒋岑认真道,“不过祖母告诉我,有个法子是可以转运的!”

“什么法……”

下一刻,右眼上便就温温一软,蒋岑的唇已经覆了上来,她伸手推他,他却直接抽手按住,顺势就抱得更紧了:“别动!为夫作法呢!”

后来事实证明,右眼跳祸,怕是真的。不然怎么会好端端的两个人就打打闹闹坠了塘子。

秦青不觉就笑了,自言自语一声蠢。也不知说的是谁。

只不过此番倒是两只眼睛一块儿跳,岂非是福祸相依了?思及此,终于有了定论,怕是最蠢的便是她了,竟是连蒋岑那厮的话也信得。

“小姐!”院外有小厮唤道,“小姐,陈家三小姐来了。”

“陈怡榕?”秦青转过身去,“人在何处?”

“陈小姐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小的不敢耽搁,已经请进前厅了。”小厮说着就让开身去。

十万火急的事情?秦青刚进了前厅,就见一道粉色身影扑过来:“秦姐姐!”

陈怡榕的绒领大氅还穿在身上,可见等得心焦,秦青退了一步领她坐下:“怎么这般形容?出了什么事?”

“秦姐姐,我……”刚要说话看到边上小厮与芦苇,又闭了嘴巴。

秦青了然,命人下去,这才起身亲关了门问道:“榕妹妹是想问太子殿下?”

陈怡榕赶紧点了头:“我听说桓哥哥触怒圣颜,还被踹了一脚,滚下台阶昏迷不醒,可是真的?”

“陈二公子也在当场,妹妹没有问吗?”

“我……我不敢问他。”陈怡榕抓了她衣袖,“桓哥哥他到底怎么了?秦姐姐懂医术,可能瞧出些什么?”

“妹妹心急乱投医了,我虽是学医,却不当得能给殿下瞧,那当场自是有太医的。”

“可是姐姐的医术是秦司监教的,定是能看出来的罢!”

陈怡榕是真的太着急了,着急到忘记了纵是再高超的医术,离着那么远也是瞧不真切的,许是瞧见秦青当真为难,她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秦青伸手替她顺了耳边发,安慰道:“不过应是无大碍的,不然陛下也不会昨日就启程回京。这路上行程,陛下不会不考虑殿下身体。”

“是吗?”

“自然。”

“可是我听父亲意思,像是桓哥哥做了什么,踹他的人,不也是……不也是陛下吗……”

秦青看了看她,心下叹息。陈怡榕一世天真,心思都是藏不住的,连原本还克制着的称呼,现下一着急都忘了。

“放心,不会有事的。”秦青顿了顿,想起她那位哥哥,“你这般跑出来,太师府知晓么?”

陈怡榕吃了一惊,她本便就是偷听了父亲与二哥哥的谈话,一时激动倒是没考虑其他。

秦青观她面色,暗道了一声不好,便又听外头小厮敲门:“小姐?”

“怎么了?”

“陈二公子求见。”

陈怡榕下意识就拽了拽身前人的衣袖,秦青低头看她满面的惶恐,只觉这陈家,当真奇怪得很。

“陈公子可有说什么?”

“公子说来接陈三小姐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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