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重演

天已然大亮。

阿秦鬼鬼祟祟地摸到门外,他正要将耳朵贴上去,门就忽然地被打开。

“少主!先生让我来给您送热水。”阿秦倒吸一口冷气,还没看清来人,赶紧就将头低得极下,心虚地道。

方不知淡淡地道:“多谢。”他接过阿秦手里的水盆。

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阿秦颤颤地抬起两只眼皮。他看看方不知,又看看倚在床榻上的莫十一,眼珠子咕噜转。

莫十一慢悠悠地睁开一只眼睨他:“你想看到什么?”

“我我我,”阿秦的头顶蹭得下就腾起了气,他的张了张嘴,眨眼间就是副熟透了的模样:“少主,我我我我,我先走了!”

“嘭”,门被骤然摔上。

莫十一叹道:“地动山摇呐。”

方不知刚回过头,就看到看着自己的那双眼里仿佛闪着星星。他默了晌,将拿在手里的毛巾以一个完美的弧度准确无误地抛到了莫十一的脸上:“自己擦。”

莫十一捂着毛巾佯装痛哭:“无情!你就是这么对待伤患的吗!”

方不知没理他,垂眸看向水盆旁黯淡无光的断剑。

昨夜他本是要走的,但奈何莫十一抛出的这个饵,他又很难不上钩。

这个胆大包天的人到宫城内走了一遭,在大乘修士的眼皮子底下取走了饕餮断剑。然后带着他看完了这截剑尖脱离主人时的最后记忆。

莫十一道:“想我这身伤,还是为了...”

方不知道:“莫十一。”

莫十一挑眉道:“嗯?”

方不知戴上面具:“好好休息,有事喊阿秦。”

京城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攘来熙往,鳞次栉比。尤在雪后,别有一番韵味。

“阿娘!”

拿着糖葫芦,哈着热气的小孩一蹦三尺高:“阿娘你看,是山雀!”

正在挑炒米的女子闻言,打下小孩的手,怪道:“糖葫芦都堵不住你的嘴。和你说了多少次,说话时别指人。”

街的对角,方不知拐进小巷:“你说过,不会引人注意的。”

他肩上站着的圆滚滚的银喉长尾山雀歪了下脑袋,口吐人言:“可这也是我能想到变得最小的化形了。”黑珍珠似的眼睛眨了眨,分外地真诚。

方不知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百宝袋,拉开了一道口子。

“不可以!”山雀一惊,扑腾着翅膀,跳到方不知的头上,费力地想将自己钻入后者的乌丝中。

方不知伸手将山雀抓下。

被他握在手里的小东西极力挣扎,肉都要被挤到了脸上,终是因为力量的悬殊而放弃。它泪眼巴巴地:“方不知。”

方不知沉默了晌,将山雀放回肩上:“没有下次,莫十一。”

莫十一雀将眼泪吸了回去,亲昵地蹭了蹭方不知的脸。

方不知僵硬地道:“你若这样,这次也没有。”

黑豆子蔫了下来,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了一步:“知道了知道了。”

方不知深吸一口气,抬腿迈步离开。

饕餮剑的最后的记忆碎片,正是自宋献章引他去往的那片枯林开始。

方不知从来不信巧合。他还让阿秦再去找过那个所谓告诉他消息的乞儿。但那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寻觅不到他的踪迹。去往他自述的出生地探查也需要时间。

他现在最缺的时间。

在昨晚以后,宋献章也没有了消息。

穿过坊市,方不知用阿秦给的名帖出了城。鼎沸的人声逐渐被他甩在身后,视野里也开始能见到枯林的影子。

一股不详的气息扑面而来,那里似乎还多了种他昨日不曾感受到的阴郁与...

熟悉感。

方不知提快脚步,他撤去遮蔽身形的术法,连易容术都不再维持。兀得漫起迷雾的枯林在他的眼底仿佛与曾经的徐氏山庄的那片桃林重叠。

“方不知。”

“方不知!”

方不知停住脚步,他的面色被瘴气熏得苍白。

莫十一道:“先停下来。”

方不知攥紧了拳头,骨骼受到挤压发出硌哒声。

莫十一从方不知的肩头跃下,变回人形:“方不知。”他捧起后者的脸:“看着我。”

“看着我。”

方不知没有反应,他的眼底也被迷雾囚着,朦胧一片。

“看着我。”莫十一轻轻地与方不知额头相抵。他阖上眼帘,低低地呢喃。轻风卷起种充满古老感的深沉咒语,他们周围的污浊被迅速吹散。

方不知的眼神渐渐清明:“我...”

莫十一松开手,语气很淡:“这就是你止步不前的原因。看来情况比我想的更严重,你还生了心魔。”

方不知沙哑地道:“嗯。”

莫十一道:“找个时间,我来帮你。”

方不知低着头,没有说话。

莫十一道:“你早该出来走走,不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摇了摇头,转身看向近在咫尺的枯林。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连光都照不进的地方,漆黑幽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倏然,他的身子晃了下,跌在方不知的怀里的瞬间又变回了山雀。后者的脸上掠过慌乱,他将其接住,捧在手心:“莫十一,你…”

银喉长尾山雀的羽毛不复先前的光鲜,黑豆子般的眼里的神采也较之前暗淡:“你应该需要关注的你自己。”

方不知顿了一下:“刚才是个意外。”

莫十一狐疑道:“真的?”

方不知道:“这里没有那种蛊虫,我能分得清。”他轻柔地把山雀放到怀里,小东西将他的衣襟啄下一点,耷拉出半个脑袋。

莫十一道:“但是依然很像。”

方不知应道:“嗯。”他的食指与中指并起,运气而动。凛冽的剑芒荡开污浊,在他面前扫出了一条道路。

莫十一道:“这阵法倒是有几分巧妙之处,怪不得那群眼界高的老家伙发现不了。”

方不知用从识海中取出的木剑挑起落在地上的一根枯枝,在脱离地面的瞬间,它就化烟消散:“昨夜我到这里来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普通的障眼阵法。但现在...”他闭上眼,几息之后又再次睁开:“有两股灵力。”

越往深走,阵法中移步变景之势就愈发明显。但对于修士而言,这是最低级的惑人手段。

再一次看方不知劈开枯树后,莫十一正色道:“方不知。”

方不知道:“嗯。”

入目最粗壮的那棵枯树上,树枝吱呀吱呀地摆着,它的下方悬着道黑影,也随其悠悠地晃动。黑影的死状极惨,七窍流血,又像被野兽撕扯后开膛破肚。带着荆棘的藤条刺穿他的喉咙,绕其面上,将他挂于树枝下。

莫十一道:“那莫不就是...”

方不知一字一句地道:“宋献章。”

莫十一道:“啧啧,真惨呐。”

方不知挥剑将藤条斩落,宋献章的尸体如同短线的木偶般落在地上。他走上前去:“是血尽而亡。”

莫十一补道:“还受了不小的折磨。如此野蛮的术法,也是不多见了。”

方不知顿了一下:“术法?”凝思会神后,他确实并未从宋献章的身上感受到灵力残余,但这在他眼里不符常理。

莫十一仰头看他:“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披着羊皮的狼?”

方不知的嘴唇翕张,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用剑尖翻开些尸体被血模糊的皮肉。此刻的宋献章就像一副空壳,不仅丹田空空如也,五脏六腑也无踪可寻。

莫十一道:“方不知。”

方不知心不在焉地应道:“嗯。”

要做到踏空而行,至少需要有元婴期的境界。这也是方不知下意识将在望月楼察觉到的那股灵力代入宋献章的原因。包括当时他到了这片枯林,感受到的也是相同的波动。

而如今,在细看之下,宋献章的四肢、体态,却全然不像一名元婴期的修士,或者说,根本不是修行之人。

与郝享福交好的宋献章真的是宋献章吗?

如果是第三者后来插入,那又是谁会披着宋献章的皮在作弄他?他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莫十一道:“那你可还曾听说过一句话,剑修的执念,害人不浅。”

方不知停了一会儿,哑声道:“我想不明白。”

莫十一收拢羽翼,自己往里缩了缩:“所以说,人还得是多出来走走,看看这狡诈计谋,冷暖人情,才能不会这么轻易上当受骗呐。”

方不知低头看向手中的木剑,目光又难免移到地上的尸体。他反问自己:“这是宋献章?”

莫十一替他回答:“这是宋献章。”他斟酌了阵,严谨地补道:“的壳。”

方不知忽得就想到了徐真真。自己才同她信誓旦旦地约期二月不久,一切仿佛就又要回到了两年前下山时的原点。还有那仍在生者禁忌之地挣扎,幽怨滔天不愿赴向往生的徐闻。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无形大手,总会先他一步毁掉所有的证据。

莫十一道:“方不知。”

方不知道:“嗯。”

莫十一道:“你打算怎么办?”

方不知的手蜷了蜷:“去恶鬼道。”他沉下声色:“一个个问过去,总会有人知道。”

莫十一突然转道:“这回我是真的困了,方不知。”山雀用翅膀遮住了眼睛,彻底缩成个圆滚滚的白球:“我可能会睡一阵,所以我想先劝你…”

“跑,以你最快的速度远离这里。”

气在汇聚,大地开始颤动。

轰!

威力巨大的气浪以极其惊人之势震开迷雾的笼罩,枯树残枝更是被直接连根拔起,东倒西歪。

阳光重新洒入。

在方不知的位置能清晰看见,气浪的中心点,出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柳永 《望海潮·东南形胜》: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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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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