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桃源酒楼出来,元旻一直沉默不语,神色有些落寞。
阿七只当他对珪山的布局有不满,又不敢问,只得远远跟着。二人驱马一前一后往东南走了约六十里,视野骤然开阔,已抵达渝安大渡口。
只见江天一色,长流川自西向东奔流不息,江边星罗棋布泊着的不计其数的货船、客船。
见此寥远美景,元旻心情似乎好了些,遥指江面临近岸边的一串楼船:“此处客商云集,玩乐之处也颇多,不妨借此良夜、消遣片刻。”
暮色渐起,江边楼船挂上了灯笼,星空之下,灯笼倒映水中,与河岸上万家灯火交相辉映。
楼船上临窗的雅间里,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甲鱼、毛蟹、河虾、漕虾、田螺、鲈鱼、鳝段,还有各色叫不出名字的河鲜,对面是个面团似的中年人,白白胖胖笑口常开,一身披金戴银,与元旻觥筹交错。
“眼看着天气冷了,梅老板生意如何?”
梅老板道:“这几月是淡了些,再过一个月就该过年了,那些年礼啊、洪棱和嘉州的柑橘啊、多不胜数,一直忙到上元节前后…冯公子…敬您一杯。”
元旻笑着饮下,又看向窗外道:“到了明年三四月份,东风正好,梅老板可要多操劳…”
梅老板连连祝酒,道:“到时定当效劳,船嘛,要多少有多少。”
阿七百无聊赖看着热情的梅老板,突然健谈的元旻,伸手从桌子中间夹起一个蒸好的螃蟹,刚预备拆蟹,身旁元旻转头瞟了她一眼,眼神凉飕飕的,吓得她忙丢掉螃蟹,转去夹别的菜。
酒足饭饱,梅老板已趴在了桌上,犹自口齿不清地说:“冯公子,来,干杯!”
元旻租了艘舢板,一边解缆绳一边问:“会划吗?”
阿七讪讪:“应该会吧。”
一刻钟后……
元旻抱臂看着在水中打转的舢板,挑眉:“所以,你以前遇到水都是直接游过去的?”
阿七忙解释:“不是从水面游,是从水底潜过去。”
元旻看向与夜空融为一体的广阔江面,促狭地说:“那你今夜泅水回去吧。”
阿七大窘:“那您呢?”
元旻从她手中接过船桨,一脸自得:“我自然是划回去。”
阿七被他理直气壮的语气惊住,正想着措辞,忽见他一瞬不瞬盯着她窘态,笑得肩膀微抖、全身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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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她从没见过元旻如此开怀。
元旻从小就很安静寡言,从不玩笑打闹、更没有闯过什么祸。他三岁就启蒙了,之后每日寅中便起,亥末方歇,读书、习武、辅政,安排得满满当当、没有片刻喘息。
但他适应得很好,今日事今日毕,风雨无阻持之以恒,从不拖沓迟滞。
他的作息十分规律,衣食住行严格遵循宫规,从不曾失过礼数。他过去十九年的人生,像是将同样的一天,精密地、滴水不漏地重复了七千来次。
有一年,他在龙津围场伴驾时出了点状况,拖了几天的课业完不成,他熬了几个通宵,熬得眼睛一片血红、很快又发起了高烧。
人是清醒了,御医说他伤到了眼睛,最好一个月内不要视物。
御医走后,元旻屏退所有宫人,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
他说:“我要是废了,母后怎么办?”
冯姮十分不受先王待见,听春羽姑姑说,没有元旻的时候,景和宫冷得像冰窖。有了元旻元晴这对受大祭司祝福的兄妹,先王来景和宫的次数多了些,也时常赐些好东西,却只是为着孩子。
但冯姮依然躬行简素,从不用一丝华贵之物,有一天元旻听她对春羽说:“阿旻的降世太过招摇,登高易跌重,眼下这么多人盯着阿旻,若以后表现得天份平平,咱们只怕连前几年的清静日子都没了。”
于是,在元旻不能用眼睛的那些日子,阿七拿起他正在研读的书,日夜不停地读给他听。
此时,阿七默默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感慨万分:“如能一直漂泊江上,也算潇洒自在。”
元旻叹了口气:“最多再逗留一天,新袭爵的渝安郡公苻钊正四处找羽民复仇,若是知道我们来了这,肯定倾巢出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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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只有你我,想说什么说就是。”二人在江上一直漂到只剩零星几盏灯火,元旻忽然开口。
阿七受了鼓励,想了想问:“景樊是……”
元旻愣住了,半晌才缓缓道:“征和四年,荣武王欲举兵犯境,中书令侯成弘犯颜直谏,被当庭杖毙,父母妻小举家流放戎陵矿场。”
“父王感佩侯成弘品行高洁,命人将其子侯谦救出,改姓换名归入官塾教养,当然……也是想养出另一个伍子胥。”
阿七想起那天景樊疾言厉色,低声道:“但是,景樊不愿。”
元旻点头:“侯谦品行酷肖其父,却感佩父王大恩,承诺见玄色凰羽,便替持有者做一件事,只要不违道义、不伤荣国。”
阿七又问:“那么先王怎么选定的兰夫人?”
元旻:“征和六年,父王已灭南滬,开始在荣国布局,渝安郡乃水运枢纽,自然要布上一二,隐蝠卫统领许一舟观察数月,选中了颇有才干却身陷绝境的兰夫人。”
“那个船商梅老板?”
“梅老板为人仗义,但小富即安,我在五年前南巡的时候,顺手帮他解救过一批被海防官故意扣押的海鲜,后面又替他弄过两次盐引。当然,他胆小,一直以为我只是市泊司的一个小衙内,家里有些靠山而已。”
“那么黎元县丞?”
元旻:“那人好财,曾因贪墨军饷被我在永兴王面前保下,英平郡的东西若要运到渝安,无论走哪条道都避不开黎元县。”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此人不可深交,只需提前数天,以重财贿之。”
阿七思索片刻又问:“那么,殿下是如何让永兴王信任你的?”
元旻轻描淡写道:“苻治虽趋附元琤,内心却很是不甘,我做他的幕僚,帮他擢拔官员、富国强兵,他自然相信我擅长此道。”
阿七惊讶:“是真的献策?”
元旻轻嗤:“自是真的,不过献的是中策,是循序渐进的中庸之道,等到他们有大的起色,我可能都老死入土了。”
阿七愕然道:“上策是?”
“不必说……反正他便是知道了上策,也断不会做,毕竟那是赌国运”,一向温文如玉的元旻,笑容透出几分寒意,“便是他们想做,待我归国,也容不得他们做!”
阿七一头雾水,只能转了话头:“先王血诏为何交由师父,而非更忠勇的大王子?”
元旻款款道:“此因有三。其一,大哥由母后养育,既然已灵前表态,身边自然耳目众多,九叔之前与我并不相熟,同崔夫人那边交情更好,元琤对他的防范没那么严格。”
阿七想起三年前宫变,崔氏是罕见的中立党派。
“其二,大哥在军中身居高位,不能擅离北疆,领血诏之人却需四处游说,在这点上,九叔有莫大优势。”
喜爱游冶山水之人,对各地风貌轻车熟路,出去四处闲逛也不易引起怀疑。
“其三,母后当时可选择的人并不多,只是刚好九叔去了。”
元旻心说,其实还有其四,人心难测却不能明言……
阿七又想到武煊,问:“英平郡和戎陵山里面到底有什么?”
元旻只微笑道:“过年武煊回来,你自问他去。”
阿七诧异:“他会说?”
元旻挑眉:“他不是什么破事都能跟你叨几句吗?”
阿七大窘,忽然心念一动:“卑职还有一事不知当……”
“说吧。”元旻脸上罕见露出笑意,欣然道。
阿七思索片刻,斟酌着问:“咱们之前三年进展极慢,最近忽然感觉所有人都忙碌开了,近期是否得了什么契机?”
话一出口,她感觉气氛陡然一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元旻,眼中竟透出阴狠冷厉,笑容凝固在脸上。然而,不过须臾,他再度舒展眉眼笑道。
“无甚,咱们布局已久、厚积薄发,眼下不过是水到渠成,到收网之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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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转瞬两月过去,已至年节。
武煊从英平郡归来,与阿七又是一阵把酒言欢,自不消细说。
除夕夜,宫中未传唤,元旻难得地与他们一起跨年。春羽早已张罗好,扫尘除秽、贴窗花、挂彩灯,大门两侧也嵌缀上画着神荼郁垒的桃木。
晚膳之后,前堂厅中支起巨大的火笼,红萝炭烧得旺旺的,阖府仆婢都与三人欢聚一堂,周围小几摆上各色糕点果子,闲聊、祝酒、分礼。
元旻御下宽厚,以往年节所收贺礼,都会匀出一部分值钱却不僭越的小物件作注,守岁时行酒令优胜者便赐下,图个彩头。今年因着苻治赐婚,送到质子府的礼比往年翻了几番。
都没了拘束,一边有女官文鸢拆开年礼,唱名后展示一圈,再呈给元旻,待他点头便递给赢了酒令的人;一边是众人簇拥着坐在主位的元旻,说笑调侃祝酒,热闹非凡,话题大都绕着他与高舒月的婚事。
武煊也喝了六七分醉,举杯道:“四哥若婚后烦闷,表弟随时等着喝酒?”
春羽忙打圆场:“高家娘子才貌俱佳,殿下婚后定是琴瑟和鸣,哪轮得上跟你个光棍喝酒?”
众人哄堂大笑,又七嘴八舌说那高舒月如何貌美娴雅,祝元旻婚后恩爱和美云云。
阿七避开炭气,坐得离众人远了些,一声不吭喝着酒,听到厅内越来越热闹的笑声,有些气闷,独自拎起一坛酒走了出去。
冷风吹来,脚步已有些踉跄,春羽从后面追来,笑着说:“公子若是觉得嘈杂,后院梅花还可一看,只是良宵虽好,公子再高兴也勿贪杯。”
手里的屠苏酒被抽走,塞上一瓶更小的、已烫热的青梅酒。
厅内分礼仍在继续,一迭一迭欢声笑语,文鸢仍在念:
“中书令府,錾葡萄鸟纹银杯一对,翠墨。”
“嘉州县令府,犀角串珠一双,红砚。”
“五城兵马司,咦?”文鸢忽然讶异道,“府中并无女眷,这样的贵重物件,怎么混进来了?”
元旻接过一看,笑容瞬间消失,死死盯着锦盒,眼神凛若冰霜。
那是一支极其精巧的发簪,用整块彩玉雕成,触手润泽生温,一见便知是有价无市的稀罕宝物。
碧色簪体雕成茎杆绿叶,尾端雕成玲珑剔透的芙蕖,做工精巧、莫说那层层叠叠的浅粉花瓣,就连嫩黄花蕊都纤毫毕现。
那簇芙蕖,不多不少,正好七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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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渡人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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