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矅是崔夫人所出的第三个儿子,也是昭王第八子,这个被以日月星辰赋名的王子,从小就表现出不输元旻的聪慧,却比元旻更活泼外向,又是崔夫人所出,深得昭王喜爱。
那孩子比元旻小七岁,若长到现在,也该十三岁了。
可他长不到十三岁了,征和十九年的春天,那孩子溺死在毗邻兴庆宫的一方荷塘之中,永远留在了八岁。
冯姮脱簪素服,在勤政殿跪了半月,自请失察之罪;元旻被幽禁,景和宫、兴庆宫被翻来覆去查了十几遍,却什么也没找到。
最后查出来是浮玉宫的宫人,因族妹被三王子骑马不慎踩死而心怀怨恨,也以此草草结案。
崔夫人信与不信,却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就有了征和十九年冬,崔夫人携子谋逆。
“换做是我也不信”,元旻苦笑,“阿曜是在兴庆宫旁没的,他没了后,父王就开始安排分封诸子,获利最大的是我,景和宫和兴庆宫却干净得一点线索都查不到。”
干净、太干净了,每个宫人都能充分明证自己毫无瓜葛。
而与这两宫能扯上关联的主子,包括内外命妇、伴读,甚至是一直行踪飘忽的阿七都刚好有官面的明证。
阿七忽然疑虑:“那半月我去了何处,怎么没有印象?”
元旻提醒道:“你当时拿了我的东宫令,去龙津围场救人,花了一个多月送到龙骨关……”
心头蓦然一动,如此推算,阿七当时解救并护送的人,居然正是苻洵。
苻洵,又是苻洵。原来他们命中的纠葛,开始得如此之早。
阿七极力回想了一阵,依旧一脸茫然。
元旻只当她刻意遮掩,拉回话题:“宫人三千,母后再如何能干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越干净看去就越可疑。”
在外人看来,更像是他们母子安排得当、蓄意谋害,先王再包庇了他们。
于他们,却是有人事先布置好杀局,再把他们母子刻意地一个个摘得干干净净。摘不干净也无妨,搭进去两个天资最高的王子,虽比不得崔氏被杀更能令五姓兔死狐悲,却也差不太多。
待昭王百年之后,继任者若不继续新政,大权必将旁落勾连颇多的元琤手中;若无足够手腕却强行实施新政,更是斗不过在多家门阀树大根深的亲叔叔。
阿七捋了捋思路:“元琤从……某人手中得到一种奇毒,伺机下给了先王,再找人杀掉八王子并嫁祸给兴庆宫,同时清理痕迹。如此一来,这莫须有的罪名,兴庆宫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元旻点头:“确实,自从二哥三哥过世,五姓及诸世袭列侯,就对父王颇有怨怼。”
“他们从未觉着这是谋逆,反一致认为父王培养我,这个流着异族血统的王子为继承人已是不妥,还为他逼反逼死了自己与发妻的儿子。”
阿七暗叹,大翊门阀错综勾连竟至于此,元旻就算日后继承大统,在这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里推行先父遗志,该是怎样艰辛,怎样地心力交瘁?
忍不住看向元旻,却发现他正注视着自己,眼神复杂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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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公府已设立七八百年,地处金州,其周围戎陵群山、蓥山、摩云群山、夔山、木城山东西近千里层峦叠嶂,同时遏长流川的最大支流夏河,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最初的设立,是为了平定群山之中剿灭不尽的匪患,防守蓥山以西的古虞国,以及策应伊河以北的上阳郡。
开国之初,崔氏祖上为翊太祖得力干将,数百年来不冒进、不贪大,兢兢业业苦守深山,后嗣枝繁叶茂、人才辈出,而其他世家逐渐凋落,金州崔氏渐成五姓之首。
当年,昭王以罪妃之子的身份高娶崔采薇,得镇南公崔长治倾力相助,才得以在朝中崭露头角、并获得夺嫡的资格。因这份从龙之功,终其征和一朝,昭王都对崔氏子弟尤其重用。
数十名府兵抽刀亮剑,齐刷刷对准不待传唤、径直往里走的元旻和阿七,二人始终神色淡然。
府兵一直跟到书房门口,听里面传出中气十足的“带进来”,才刀尖归鞘,放他们进屋后关上门,转身守在门口。
崔长治年逾六旬、须发花白,却甚是英武,至今仍精神矍铄,正坐在书岸前看兵书。二人进去时,他眼皮都没抬一下,身边的次子崔玄武、三子崔玄义、五子崔玄仁亦是对来客视若无睹。
元旻躬身长揖:“晚辈元旻,见过镇南公。”连请了三遍,一屋子人依然纹丝不动。
元旻唇角噙笑,好整以暇地拉过阿七,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崔玄武一声断喝:“谁允你坐下的?”
阿七冷笑:“堂堂大翊四王子,入你臣子内堂,如何坐不得。”
崔玄义嗤笑:“北宛女人生下的丧家之犬,戕害手足的宵小,也敢妄称王子?”
崔玄仁则对崔长治恭声道:“父亲,王上正在找寻荣国内乱中走失的质子,咱们是送他去灵昌还是昇阳?”
元旻依然微笑看向崔长治,八风不动。
待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讲完,笑意更深,认真询问:“灵昌还是昇阳,国公以为哪里更好些?”
崔长治冷哼一声,将兵书重重摔到桌上,“见老夫作甚,替你那白眼狼爹请罪么?”
阿七攥紧了拳头。
元旻唇边挂着笑,眼神却毫无笑意,注视着崔长治,字字掷地有声:“晚辈来此,请国公支持新政!”
一语出,四座惊,轰然大笑。
崔长治像听到天大笑话:“我崔氏世代公卿,为何要支持什么新政,选些寒门微芥上来污了眼?”
“因为大翊不止是元氏的大翊,也不只是五姓之大翊,更是万民之大翊”,元旻目光霍然冷厉,逼视着崔长治,“而天下,不止一个大翊。”
崔长治的大笑停了一瞬,笑得更大声:“什么北宛从奴隶中选拔勇士出将入相,蒙舍以斗蛊斗巫擢选历代蛊王巫王,不过是蛮夷小民,国无良才出此下策,我大翊人才济济…”
“人才济济却不尽出自世家”,元旻张口截断话头,“世家绵延数代,族中庸碌纨绔者有多少,如崔氏子弟才学兼优者又有多少?”
崔长治笑声止住,冷冷道:“少来戴高帽子。”
元旻笑容不减:“况世家联姻至今,关系错综复杂,以闻、裴为例,不事军政、专营心机、谄媚逢迎、把持朝堂,竟成顺昌逆亡之态。”
“强敌环伺,如此朝堂,到底经得起几次风浪?国公若真认同此状,四年前何不振臂一呼支持逆王,也送族中子弟进去分一杯羹?”
崔长治傲然道:“我崔氏不屑此等蝇营狗苟,况你说的那些寒门微芥,他们只知圣贤书的条条框框,如何比得上我崔氏千载家学?”
元旻不疾不徐,针锋相对:“那就先入仕微末小官,再考校功绩,逐步擢拔,一群干干净净从耕读之家成长起来的文官,司农、司工、司造,哪样不比那些五谷不分的纨绔强?”
“至于武官,国公不是素爱向父王推举军中男儿么,难道也只是为了氏族交情?”
眼神忽然带上了些探究,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国公果然高洁,可是从夏河运来的军饷粮草已有两年不济了。”
崔长治沉吟不语,崔玄武却是一惊,转瞬怒道:“你元氏争权夺利,却祸及边防,当真可恨。”
元旻淡淡道:“诸位将军可记得,父王在时是如何对待戍边将士的?”
崔玄义咬牙切齿:“你说了半天,不过是想削减世族,将吏治大权收归朝廷。”
崔玄仁声音悲痛:“想我五姓代代栉风沐雨、披荆斩棘为你元氏守此江山,你等却如此做派,当真寒了功臣之心。”
听到此处,阿七眼睛一亮,开始诉苦谈条件了,有门。
果然,元旻眼神一软,声音柔和了:“新政所谓削权,不过是对家族降等袭爵,如有新的功绩,提一提不坠下去有何难?”
“崔氏一脉相承、戍守深山多年,各代皆有人才身居高位;况家学渊源,就算是到了文试武选,怎会比不过那些只能在求温饱的罅隙才能习文练武的寒门子弟?”
“纵有哪代子孙不争气,难不成甘愿就此堕落,靠着些食邑度日?”
崔长治依然沉吟不语。
元旻又道:“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若于国有大功,五代之内袭爵罔替也是自然之道。”
崔玄仁诧异:“如此袭爵之法,是哪个君王哪条新政定下?”
元旻站起来,巍然如松柏:“本宫承君父遗志,所作完善。”
阿七暗叹,终究还是妥协了些许,待往后徐徐图之。
崔玄义怒极大笑:“好大的脸,你与冯姮谋害我外甥、逼反我妹妹,还敢恬不知耻要我们拥立你。”
元旻并不搭理他,只平静看向崔长治:“国公以为如何?”
崔长治霍然抬头,眸中精光乍现、唇角因激动而抽搐:“想要过了这个坎,其一,你先代元氏向我崔氏三跪九叩来请罪。”
阿七刷地站起来,疾步上前,拔刀出鞘指向崔长治:“大胆,竟敢如此折辱王室!”
同一时间,崔氏三子拔剑出鞘指向她,怒叱:“不过一元氏家仆,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阿七逼近崔长治时,崔玄义剑刃已贴上她脖颈,切出浅浅血痕,她浑然不顾,傲然道:“家仆可辱,主上不可辱!”
元旻忽淡淡笑了:“她之言行皆由我授意,三位将军何必与她为难?下去吧。”后三个字是对阿七说的。
阿七缓缓放下短刀,崔氏三子一拥而上将她按倒在地,练了十多年的轻身工夫终究抵不过三股橫练蛮力,被结结实实五花大绑起来。两名府兵开门进来,将刀一左一右架在她脖颈之上。
她浑然不顾,看向元旻,倏然睁大双目,失声惊呼:“不!”
只见元旻注视崔长治良久,起身站得笔直,而后振衣撩袍,双膝跪下,腰身笔直,沉声道:“第一跪,我父求娶令嫒,却未尽照拂之责,晚辈代父向岳丈请罪!”
三叩首,铿锵有声。
“第二跪,我母身为中宫,未能明察秋毫,致使八弟为奸人所害,晚辈代母请罪!”
阿七痛苦地闭上双眼。
“此两跪,乃为父母尽孝之举,无关国体”,元旻平静地站起来,话音掷地有声,“至于谋害、逼反之罪,实不敢当,国公就算在此了结了晚辈,未做之事亦是不敢当!”
崔长治冷笑:“好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其二,采薇与先王相交于微时,被冯姮一搅合,末了末了,好好的原配结发成了小妇妾婢,若能将她以王后之礼与先王合葬,你我之事还有商榷的余地。”
元旻凝视他半晌,缓慢而坚决地摇头:“世间安得生死两王后,晚辈如此行事,将家母置于何地?恕难从命!”
崔长治勃然大怒,高喝:“好个有情有义的四王子,若非你是冯姮所出,老夫倒有些钦佩了,来人,送元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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