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西郊有宅,名“半山居”,造型古朴简约,木质的梁柱、轩、梯、栏只涂刷清漆,青砖、黛瓦、白墙隐在竹林间。已是八月中旬,半山烟雨半山晴,几分朦胧几分清。
琴室十分朗阔,木地板纤尘不染,三面开窗,目光所及皆是翠绿风竹。开门正对高约半丈的圆形雕花窗,窗下放着一架文武七弦琴。
红裙少女临窗而立,风从四面八方穿堂而过,吹得她银红锦袍鼓荡不休,像一束盛放的榴花。
“秋风寒凉,还是关上些窗子吧”,少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这半山居很清幽,公主实在风雅。”
少女转过身,只见烟雨秋风中,少年一袭藏蓝色长袍,玉树临风、款款走来,在门口半跪抱拳:“苻洵拜见鹤华长公主,不知召在下来此,有何事相商?”
元昙欣喜地迎到门口:“你真的来了?”
苻洵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避开她伸出的手:“当日在洛京,有幸得公主垂青,自然对公主的书信看重些。反正如今赋闲,游山玩水何不快哉?”
元昙双眸闪过一丝亮光,关切地上下打量着他:“无事,只是偶听叔父说起将军辞官之事,有些担心将军,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王兄待臣极好,是臣自觉这大半年不停地征战、甚是疲累,想趁如今四方安定,歇一段时间”,苻洵抬眸瞥向她,笑了笑,“不成想惹得公主悬心,臣之罪过。”
元昙松了口气,又好奇地问:“可想好去何处游玩了?”
苻洵颔首:“暂时打算拜会过公主后,去贵国的维阳、宜邑两大屿城消遣些时日。”
元昙忙制止他:“不可,长流川已戒严了,大概屿城也要关了。”
苻洵有点诧异:“为何?”
元昙压低了声音:“王上在整兵备战……不知他怎么想的,褚姐姐还在滬南啊,都不投鼠忌器么?”
苻洵愣住了,垂在远离元昙那侧的手紧握成拳,垂目凝视着地面,也不知想些什么。
元昙有些忧心,轻轻扯了扯他袖子,过了半天才见他舒展眉眼,笑道:“那可不太巧。”
“希望她平安无事吧”,元昙叹了口气,又向他提议,“既然屿城去不了,不如就在洛京玩一段时间?”
苻洵摇了摇头:“多谢公主美意,只是洛京为陪都,投宿大些的客栈都要登记造册,在下身份有些不便。”
“不用投店”,元昙忙说,“你可以住半山居。”
苻洵仿佛吓了一跳,沉声拒绝:“在下一外男,这样恐对公主名声不利。”
元昙浑不在意:“我又不住这儿,你就踏踏实实住着,没外人知晓。”
苻洵迟疑半晌,唇角弯了弯:“那就却之不恭了……在下身无长物,唯有以此聊表寸心。”说话间,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递了过去。
元昙揭开盒盖,一股幽兰甜香扑面而来,她只瞥了一眼,立即移不开眼睛。
那是一枚足金的华胜簪,花丝做工,主体是一架琵琶、旁侧一丛幽兰,镶嵌点缀着珊瑚和石榴石。
礼物并不算价值连城,却独具匠心。元昙拿起来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喃喃道:“这个样式的,市面上好像没有……将军是哪儿来的,该不会是订做的吧?”
苻洵不置可否,只一瞬不瞬看着她,眼神柔和。
元昙笑容消失,愣住了:“真是订做的?”
轻柔地摩挲着簪子,手指微微发抖,半晌后抬起头,眼圈泛红:“母妃去世后,从未有人待我这样用心。”
苻洵看她天真神态,眼里闪过一丝恻隐和不忍,却转瞬即逝,恢复了温柔缱绻:“喜欢就好,在下还担心此礼太薄,入不了公主的眼。”
“公主倾国容色,此簪能被公主戴着,是它的福分。”
元昙眸中泪光闪烁,期许地问:“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公主了,我叫元昙。”
“还有,我能不能叫你阿洵。”
“在下在家中排行十六,承蒙不弃,可称在下‘十六郎’”,苻洵坐到琴桌旁,抬眸笑问:“那么……七娘子想听什么?”
元昙痴痴看着他:“十六郎琴声高逸,什么都行。”
苻洵与她对视片刻,温声道:“与娘子倾盖如故,却总是匆匆一面就各奔东西,甚是遗憾,莫如来一曲《东飞伯劳歌》。”
元昙感觉这名不太吉利,却被曲中的眷恋感动,于是强颜欢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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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侧鸳鸯春日莺,绿珠绛树相逢迎。谁家佳丽过淇上,翠钗绮袖波中漾……”
黑暗中,有琴曲绕梁,男子低声吟唱,琴音和歌声都深情款款、缠绵缱绻。
紧跟着,响起清婉的女声,与男子夫唱妇随:“年时二七犹未笄,转顾流盻鬟鬓低。”
吵死了!
舜英心浮气躁睁开眼,她又被扔到桌子上了。
又是那豪奢的屋子,又是那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
阳光从雕窗照进来,青年男子对面坐着位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着缥碧色宫装,与他含情凝睇,柔声和歌。
少女的容貌,她只从侧面匆匆一瞥,便已惊艳。
鹅蛋脸白皙细腻,眉峰如山聚、眼波似水漾,鼻子小巧挺翘,面貌无可挑剔。她脉脉注视着青年男子,笑容漾得周遭一切都旖旎起来。
“风飞蕊落将何故,可惜可怜空掷度。”
那男子站起来,将碧衣女子搂进怀中:“阿云,朕既纳了你,必不让你年华空掷。”
碧衣女子柔情款款看着他:“妾能得陛下宠幸,已是莫大幸事,只想侍奉左右端茶递水。如今册封如此高位,恐担不住这滔天福分。”
“是这妃位配不上阿云,依朕的意思,阿云这样的妙人,就是王后之位也配得上”,男子温声软语,神游遐想着,脸色忽然冷下去,“可惜,有郭越在,朕的王后只能是郭淑娴。”
碧衣女子眼圈发红,哽咽道:“妾心疼陛下……一国之君,如此憋屈。”
男子摇摇头:“有郭太尉在,朕不必操心军务,不必面对那些血腥残忍之事,可每日吟诗作对、飞觞醉月,有何不好?”
顿了顿,又说:“阿云既已封妃,就不要跟蕙兰住在一处,朕新修了一座高楼,叫结云阁。”
碧衣女子泪盈盈看着他,看得他益发动情,声音也变得低沉沙哑:“昨夜阿云初次承宠,泪点点、羞怯怯的模样,看得朕心疼不已……”
如是说着,却已将手伸进了缥碧色宫装,上下其手。
又来了……
还是大白天!
舜英尽力眼观鼻、鼻观心,沉下心境,让自己思绪散作一片空白,果然那香艳的画面和声音都消弭在灰雾。
这是她从燮陵向西南行进时,随着意识清醒,逐渐学会的技能。遇到太恐怖或太不堪的场景,如能尽快平复心绪、意守丹田,便能脱出幻境。
她用的极少,毕竟,若要读懂亡者执念,避讳太多总是听不全。
灰蒙蒙的雾气中,缥缈的乐声逐渐清晰,管弦丝竹、嘈嘈切切,辉煌的灯光在眼前晃荡。
舜英一睁眼,再次被眼前场景震惊了。
只见水光潋艳之上,白石为基,筑起一座规模堪比宫殿的水榭,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五云飞。夜风清凉,吹来藕花满殿香。
她被挂在腰间,往上看见一双手,搂着佩戴着她的女子,殿中人纷纷唤那女子“云妃”。
殿内座位分为两列,宫装女子姿容娈婉,长袍书生眉清目秀。共四五十人男女混坐,勾肩搭背地联诗对句、互相赠答,大多是香词艳语、靡靡之音。
左手搂着云妃的男子,右手执象牙筷,有节奏得击打在玉盘上,脆声泠泠、余音不绝。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舜英想起前一幕画面里,缥碧长裙的云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座下孔贵嫔笑盈盈举杯。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座中宾客齐声吟唱,直勾勾望着高位上光彩夺目的女人。
“花开花落不长久……”高位上的男子半醉半醒,声音逐渐低哑、有了泪意。
“叮当”一声,象牙箸下玉盘乍破,国君的泪滴落碎片,哽咽着唱完最后一句。
“落红满地归寂中。”
舜英默默凝视这满场欢声,通宵达旦的醉生梦死,不知为何心里一酸,若玉佩有眼睛、她定是早已潸然泪下。
她不会抚琴弄弦,更不通音律,却也从这酣歌中听到了不祥。
同为国君,元旻也会弹琴、也喜好音律书画,却整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一年难得抚琴一次,琴技十分生疏,对外也自称不通音律。
他常说“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诗酒书画虽好,却不是国君该沉迷的。
思绪纷乱,越飘越远……殿内乐声却未停,又开了新的侬词艳曲。
无人瞧见,殿外灯火阑珊处,一名传信兵已跪了很久,浑身是血、被宦官拦在门外,只能用尽力气高声呼喊,想唤醒殿内沉醉的国君。
最终,体力不支,轰然倒下。
欢声笑语,将殿外那一声声泣血的嘶喊淹没——“郭太尉急报,虎威军兵败龙城,死伤过半!”
视线逐渐模糊,又散作濛濛灰雾。
舜英等了许久,也未看到新的画面,眼前却越来越黑,传来的人声很含糊,像耳朵里堵了棉花。
男子的声音发着颤:“郭太尉都兵败了,朕该怎么办?”
云妃的声音很笃定:“郭越跋扈,殿下何不趁机削了他的权,压一压他嚣张气焰?”
舜英冷笑,早不削权迟不削权,非在前线战事吃紧时削权,临阵换将,这是嫌兵败得不够快?
果然,男子迟疑道:“当年朕这王位,都是八叔和郭太尉扶上去的,何必如此,伤了忠臣之心?”
云妃默了片刻,话音带着笑:“臣妾只是怕太尉过分操劳,向王上举荐一位将才,替他分忧。”
“如此甚好”,男子大喜过望,“父王曾说,国君不必挂怀太多,只需学会制衡掣肘臣子,自有人替朕治理国家。”
又问:“阿云要举荐何人?”
云妃低笑:“妾就不懂什么制衡,陛下才智过人……”
“妾有一闺中密友,被陛下赐给了车骑将军萧胤,上个月刚刚扶正。”
“萧胤…似乎有这么个人,颇有才能”,男子沉吟半晌,却话锋一转,“阿云那密友叫什么,才貌如何?”
果然,比起重臣,他更在意重臣的娇妻。
云妃咯咯娇笑:“妾知晓陛下素爱怜香惜玉,不如提拔了萧胤,妾将阿娈引荐给陛下。”
“还是阿云想得周到……”
舜英觉得这云妃是个妙人,最擅长以退为进、绵里藏针。
不得不说,这国君也够昏,擢拔大将这等要事,竟就在内帷轻描淡写地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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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渔阳鼙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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