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逼仄的小屋里,弥漫着脓血和腐烂的臭味,眼睛、喉咙、鼻腔、脸颊干得皲裂,手臂、腿、后背、前胸……
撕裂般的疼,恶臭与剧痛缠得他快窒息了。
黑暗中,无数声音围着他嗤笑、嘲讽、喝斥、窃窃私语,“私生子”、“野种”、“小国贱民”、“血都是脏的”、“阴沟鼠”、“你也配?”……
他蜷成婴孩的姿态,环抱住自己双肩、瑟瑟发抖。
忽地房门大开、天光乍泻。
高大伟岸的男人走进来抱住他,将水袋递到他唇边,静静看他喝完,然后抱起他走向门外;清新如柳枝的少女将他搂入怀中,托上马背、从身后搂住他,风掣电奔。
阳光亮得他双目泪如泉涌,野草的清香扑入鼻腔,清脆的鸟鸣充盈了两耳。
柔软的风中传来男子温厚的声音:“阿洵,是哥哥。”
温煦的风中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画面一转,张灯结彩的府邸、沸反盈天的礼乐,携手走上喜堂的新人双双交拜,男子满脸甜蜜像是要溢出来。
穿着正红色喜袍的男女牵着手,一个又一个孩子从他们中间长出来,一家五口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十八年前兄嫂拜堂成亲,他亲眼目睹。
普天同庆、万众瞩目下,穿着天青色礼服的男女也牵着手,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四年前腊月二十六,他穿着胭脂红裘氅,在她答应与自己订婚的那座酒楼、同样的临窗位置,摆了一对酒杯,一直枯坐到除夕之夜。后来,在他软磨硬泡地央求下,访翊使臣捎给他一幅国君大婚图。
“哥哥,嫂子生不出男嗣也无妨,你需要儿子,我把阿阙给你,只要你高兴。”
“不,我不是故意伤害隽儿的……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要伤心……”
“人我不妄求了,爱我不奢望了,只盼着你能好好的,我能时不时看你一眼。为什么,就这点念想都留不住?”
“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他追着那两对背影狂奔,却怎么都追不上。
温暖明亮的光晕环在他们周身,琴瑟和谐、其乐融融,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抛下他一个人,在这空荡荡冷冰冰的黑色夜晚。
“骗子!都是骗子!”苻洵从噩梦中惊醒,弹坐而起,反复地喃喃低语,声音从愤怒到无助。颤抖着紧紧抱住自己,泪流满面。
苻阐醒了,惶恐地看着他,孩童的本能促使他向苻洵挪了挪,巴巴地靠过去。
苻洵瞥见眼前瑟缩的小孩,像是瞧见什么怪物,惊恐大喊一声推开了他,慌乱地后退、直退到床榻边缘,跌了下去,却浑然不顾疼痛、连滚带爬逃向房门。
睡在隔壁的锦瑟听到动静,赶紧推门进来,跑过他身边时脚步一滞。犹豫了片刻,还是径直走进房内,先抱住床上的苻阐、轻柔地抚着稚子后背安慰。
“爹爹只是做噩梦了,母亲在这里,没人会伤害阐儿。”
苻阐的颤抖逐渐停止,埋在锦瑟怀中放声哭了出来,许久之后,哭累了沉沉睡去。
苻洵靠在门边,浑身僵冷宛若石雕,任夜风吹干满脸泪痕、灌满雪白寝衣,怔怔看着她安抚好苻阐,将稚子轻轻放下、盖上一层薄被。
已干涸的眼眶忽地湿润了。
锦瑟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担忧地注视着他,他双眸亮晶晶的、闪着泪花,目不转睛痴痴看着她。
带着乞求一字字道:“以后,你就是姐姐,我是你的阿洵,可好?”
“姐姐,你不要回灵昌,就留在将军府陪我,咱们再把阿忆接过来,一家人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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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承祎,出去玩要看着妹妹,不要光顾着自己疯”,舜英瞅见承徽额头碰掉的油皮,抽出藤条、咬牙切齿地教训,“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照顾弟弟妹妹了!”
“爹爹明明说他照顾的是娘亲,也是他的娘子”,承祎理直气壮地反问,“娘亲却为何要我看着妹妹?”
舜英无言以对。
门口传来银铃般的笑声:“爹爹小时候也照顾姑姑哦,还有你们的六叔。”
承祎承徽惊喜地喊着“姑姑”,飞奔过去、一边一个抱住了元晴大腿。
元晴大步流星走进来,猪肉脯给承祎、梨膏糖给承徽,又捧出一只锦盒递给舜英,打开来满满一盒剔透的琉璃瓶,瓶中盛着干净的桂花油,另有一对犀角梳。
“听四哥说你夜里睡不好、白天头疼,用这个试试?”
舜英愕然:“你不是进木城山了?怎么又从灵昌买这些回来?”
元晴摆了摆手:“顺路。”
见舜英似笑非笑盯着她,声音弱了几分:“元晢的孩子满月,眼下两国这形势,邮驿估计悬。我想着顶多花费个把月,就替苻萱给她爹带了一瓶喜酒、两盒喜饼。”
舜英促狭地挑了挑眉:“果真只看在她娘的份上?”
元晴却长叹一声:“别提了,本来想找的人没见着,倒见着苻洵那大儿子,真是好看啧啧……”
说着又开始眉飞色舞:“虽说长得跟他爹完全不像,却也好看得紧,又爱笑嘴又甜,长大了肯定比他爹还招女人喜欢。”
“今天初几?”舜英听她提起苻洵,蓦然想到元旻出发之前,她做的那个梦,一股寒意缠上脊背。
“六月初三。”
舜英笑容消失,心一沉,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上一封信是六月初一收到的,寄出时间为五月二十四,说次日将与冯建于朔门关会盟。
而后,杳无音讯。
舜英感觉心脏在扑腾着狂跳,忙吩咐傅母照看好承祎和承徽,来不及等轿辇,飞速奔向上书房。
与从玉阶匆匆上来的天权撞了满怀,天权一看是她,再不掩饰满脸慌乱:“王后娘娘,陛下失踪了。”
舜英心一沉:“会盟不是在朔门关么,不是在大翊境内么?”
天权迟疑片刻,艰涩开口:“盟约签订之后,冯建邀陛下同登乌兰山,检视北宛已备好的第一批岁贡,陛下去了。”
舜英目瞪口呆:“他又不是没见过岁贡,怎能如此轻易深入敌境?”
深吸一口气,舜英竭力平复心绪,寒声问:“去乌兰山的时候,带了多少内卫?”
“大统领麾下五百人,开阳部一百人,还有国尉大人手下两千精兵。”
舜英越听心越凉,乌兰山以北是一马平川,无任何天险可据,北宛来再多骑兵都摆得开。
两千六百人,哪怕是以一当百的好手,也能顷刻被踩作肉泥。
转念一想,如此冒进、并非元旻风格,于是又问:“人丢了七八天,宣正浩干什么吃的?”
天权头更低:“当日卑职留守武原,陛下刚刚出关,斥候营传报望月关有异动,像是北卢郡有骑兵调动,宣正浩率了骑兵过去察看。”
“卑职无虎符和诏书、调不动沿途援兵,只得昼夜奔袭回……”
舜英已等不及听他讲完,一叠声吩咐:“去马厩,把那匹盗骊套上马鞍牵过来。”
“备好银甲和三把弯刀,直接送到景和宫。”
“去大殿下府邸,请姜夫人披甲备马,去城西等着!”
“尽快传丞相到书房,还有云司农和周寺卿,此事严防泄密,快!”
吩咐完这些,她又一路小跑冲向景和宫,拉住春羽取来王后玺绶。
虎符、还有虎符!
元旻亲征调兵无需虎符,都是派别人出战时才拿去发给主将,所以他把虎符随手丢哪儿了?
她急的团团转,冲到庭中,晃了晃发热的脑袋,从荷花缸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
半个时辰后,舜英骑着日行千里的盗骊,身后跟着天权与一百内卫,顺春秋道往西疾驰而去。
日已西沉,血红色的晚霞铺满半边天空,六月的热风铺面而来,她映着漫天晚霞,伏低身子、竭力仰头看向前方。
快些、再快些。
昇阳、商都、龙门渡、怀阳……
他们身后的昇阳城,上书房灯火通明、彻夜不熄,元璟在书岸前搭了张椅子坐下,周睿才与云飞燕率属下分坐两列。
舜英与姜嫣往东北拐了个弯,先去了洺州,抵达之时、士兵晨练正酣。
“二姐,借我们一万轻骑!”姜嫣径直骑马冲入校场,攥住站在队首的姜娥,舜英先出示王后玺绶,然后从袖中摸出半片虎符丢给她。
半个时辰后,在姜嫣的率领下,一万五洺州轻骑倾巢出动,烟尘滚滚驰向燕州。
舜英调转方向往西,再过怀阳时、往上阳郡方向瞥了一眼,思索片刻、坚决地摇了摇头,扬鞭径直北上。
三千铁骑确实诱人,可龙骨关的守军不能动!
抵达临梁郡已是六月初八上午,武煊正骑着那匹眼熟的黄骠马在击鞠。舜英连续颠簸已无力呼喊,从包袱抽出红色丝带缚在左腕上,高扬左臂、策马冲进校场,果然看见武煊调转马头迎了过来。
然后,兴高采烈地塞给她一柄球杖。
舜英竭力翻出个白眼,然后身子一软、眼前黑了下去。
朦朦胧胧间,有人捏着她下颌、往她齿缝灌进些温水,接着是浓米汤……
那人手法生疏,米汤流得唇角、双颊、下颌、脖子到处都是,一感知她有吞咽的动作,立即灌得快了些。
“咳咳……武老六!”她呛咳着弹坐起来,顶得剩下半碗米汤泼了一地,“会不会喂汤?”
武煊理所当然道:“不会,谁专门学这玩意儿,没给你下颌卸掉灌进去就好……”
舜英很想对着那张笑脸来一拳:“行,下次别让我撞上你晕倒!”
武煊噗嗤笑起来:“你堂堂王后,该不会亲自给孩子喂饭吧?一想到你这双拿刀抡枪的手,那么小心翼翼从碗里舀起一勺、柔声细语哄孩子,太好笑了哈哈哈……”
“停!”舜英听他越扯越远,终于攒足力气踹了他一脚,“说正事!”
武煊上下打量风尘仆仆的她:“累成这样,又连着骑了几天几夜?发生了何事?”
舜英神色严峻:“莫问缘由,我要四万轻骑、两千铁骑,借不借?”
武煊笑容乍收,铿然跪地抱拳,肃然道:“臣武煊愿率临梁郡五万轻骑、三千铁骑,任王后殿下调遣!”
舜英愕然、涌起一股狂喜:“另外一千铁骑哪来的?”
武煊窃喜,压低声音对她耳语:“五年前宫变后,陛下命我从那两千轻骑选一千出来,秘密升为铁骑。”
舜英会意,与他交换了个眼神,同时微不可察地颔首。
于是不再赘言,武煊跃身上马,前往东郊大营集结骑兵。
舜英去了客房,那里早已备好吃食和热水。心像是要跳出胸腔、胃腹又疼又恶心,她强逼自己吃了些食物,沐浴之后假寐养神。
黄昏时,临梁骑兵集结完毕,斥候营已出发,中军每人只携带了七天干粮。
“拼了!”武煊将领兵的节杖交到她手中,骑马扈从在她左后方,“宣正浩那个老匹夫,关键时刻掉链子。等小爷收拾了北宛,回头扒了他的皮!”
“或许望月关真有状况”,舜英又想到那血淋淋的梦,想到捉摸不定的苻洵,长叹一声,幽幽地说,“等先找到陛下,后面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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