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折雨洞天的时候,往往是七日一休沐。
修士们筑基之后,皆已辟谷,发肤不染纤尘。若非保留着精神层面的需求,一辈子不洗澡都行,大不了使一个“净身咒”。
白翎对“净身”二字非常想笑,但没法跟仙友们解释太监是什么。
所以每当听见师兄和新入门的师弟勾肩搭背、说“我教你净身”的时候,他总是忍笑忍得很辛苦。
现下住在凡家府邸,洗浴用品一应俱全。白翎浑身疲倦,忽然想念热水澡,于是找到隔间,发现有一座半露天的温泉,四面屏风,竹树环合,仰头是繁星点点。
他感受着氤氲的水蒸气,利索地剥了外衫,仅着中衣。裴响的绒布偶被摆在温泉旁边的矮桌上,白翎跳下水,刚好与他平视。
白翎本来想脱光的,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裴响很通灵性——明明闭着眼睛睡觉,却好像能感知外物一般。
所以还是穿着中衣吧,万一师弟忽然醒了呢?
白翎不知怎的,感到一分心虚。他叽叽喳喳地口嗨是一回事,真当着师弟面洗澡是另一回事。
所以,白翎嘴皮子动得更快了,一边往身上搓皂荚,一边胡言乱语。
“师弟,修士一般不洗澡,修为上去了能自洁。”
“不过你这样金贵,肯定想天天洗吧?”
“嗯……你真的看不见我吗?不行,感觉被看光了!等回去我也要看回来!有的宗门给新弟子建了大澡堂,你想跟我一起洗吗?哈哈哈哈哈。”
他沉入热水,只留一张脸浮在水上吐泡泡。
水花飞溅,白翎替裴响抹了,倚着池沿,聊些不三不四的放松心情。比如“和展月老祖同代的某仙姑开后宫养小白脸”啦、“两个自认为女性的男修结成道侣,究竟算断袖还是帕交”啦等等等等。
遭受他的淫词浪语攻击,裴响浸润了湿意的绒布脸蛋上,五官线条隐隐抖动。白翎八卦得正起劲,完全没注意他,泡得整个人都舒展之后,才“哗啦”一声站起来,舀水冲洗上半身。
他的阴影覆下,将小巧的绒布偶完全挡住。
水汽,热意,不知何处而来的暗香,飞珠溅玉的响动以及水珠沿着躯体滴落的声音,在狭窄的隔间内交织。
等白翎终于洗完,已经是半刻钟后了。他换上另一套白衣,顺手拿起裴响,端详他片刻。
“师弟,为什么你的灵气消失了?”
他捧着面如死灰的绒布偶,感觉裴响死掉了。不过睡着的裴响能出什么事?
白翎自认为贴心地把他按进水里,浑身上下揉搓一通,给师弟也洗了个热水澡。
绒布偶被他摸遍全身,一粒豆大的蓝色泪珠图案在脸上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两团红晕,从脸蛋烧到耳朵。
白翎十分满意,说:“你的气色好多了,不用谢。”
裴响:“……”
“回师门就得自己洗了,不要太想念师兄的服务哦。”
裴响:“………………”
—
深夜,万籁俱寂。
白翎趿着木屐出来,将施术吹干的绒布偶夹在臂弯,随便梳了下湿漉漉的长发。
诸葛悟亦未就寝,趺坐于院里空地,整个人飘在空中,体表笼罩着一层皎洁的光晕,如瓷上釉。
白翎知道师兄在分神回道场,去查叶琅相关的资料,并未作声。他打算把发根弄干,就回屋睡觉。
夜风微寒,自下而上吹来。忽然,白翎梳头的手一顿,发现了一丝异样。
诸葛悟解下了双剑、拂尘、一枚铃铛,将外物置于身前。然而此时,那枚铃铛正在放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白翎记得师兄给了裴声一枚同样的铃铛,她转赠于裴舅爷。他好奇地提起铃铛观察,不料一阵天旋地转,竟然在刹那之间,被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白翎目瞪口呆,没想到警报器还带空投功能。
下一刻,一阵惨叫响起。他循声望去,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露台,四周陈设华丽,显然是裴家人的居所。
白翎翻过栏杆,落在地面,双手将内院门一推。霎时间,幢幢鬼火照面,满院的烛灯都冒着绿焰,已被邪气侵染。
一团人形的黑雾背对白翎,立在院中,垂着狰狞的利爪。裴舅爷被他的黑影完全罩住,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嚎,一条腿上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拖出长长的血迹。
在裴舅爷身下,画着一圈圈阵轨。以他背靠的桃树为中心,叠了七重法阵,不过怨灵已冲破六重,眼看要到他近前。
裴舅爷一面挥舞四面宝旗,一面死死捏着诸葛悟的铃铛,嘶声大喊:“救命啊!!叶琅要杀我——”
桃木辟邪,最外层的枝叶却在快速枯萎。宝旗感应到怨气,砰然涨大,卷出游龙般的长幡,上面绘制的正是神荼郁垒二位门神、降妖伏魔的连环画。
铃声也响了,如沉沉鞞鼓,动地而出。一道亮光从铃舌升起,直冲漫天云翳,向四周扩散出一圈圈波纹。
一座结界迅速撑开,将裴舅爷的院子囊括在内。
白翎抬手挡住呼啸的狂风,叫道:“喂!”
他把裴响塞在胸口,张开双臂,试图引起怨灵的注意。然而怨灵被法宝限制,愈发狂躁,利爪不断地袭向最后一层阵法,好几次差点抓到裴舅爷了。
糟糕,法阵要挡不住了。
白翎心念一动,冲他喊道:“叶琅!你姐姐叫叶琳吧?”
此话一出,怨灵似乎转动了一下身躯,挥舞的利爪也慢下来。
琳琅琳琅,琳在前琅在后,白翎猜他们也是一对姐弟,果然没错。可是怨灵若能正常沟通,就不叫怨灵了,下一霎咆哮震天,怨灵被大大激怒,一掌拍碎了第七条阵轨!
宝旗漫卷,紧紧地缠上怨灵身躯。门神的双眼精光毕露,邪气高一尺、法宝高一丈,好一番搏斗相持。
裴舅爷抓住机会,冲到白翎身后,抖若筛糠。白翎刚想笑他两句,院门再度大开,诸葛悟与驾鹤一脉同时赶到。
诸葛悟并拢二指,打出一道剑气。此招气贯长虹,声若惊雷,直奔怨灵而去。
白翎心下咋舌,正感慨叶琅死无葬身之地时,忽然觉得怀里一空。一团东西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挡在怨灵身前!
“裴响!”
白翎脸色变了。
他从未有此刻像现在这样,眼前的一切皆放到极慢。
绒布偶竟然挣脱了法诀的限制,眼看要被万钧剑气击中。而白翎在一瞬间身形闪动,看过却没认真练过的神行术浮现在脑海,刹那间融会贯通。
他只来得及抓住绒布偶的脚往下一扯,依然被剑气波及。
霎时间,空中响起镜面破碎的声音。白翎身前浮现了一道巨大的法印,一闪即逝。即便如此,驾鹤一脉的弟子们还是惊呼出声,认出了它的来源:
“梦微道君亲笔!”
化神期修士留下的护身符,为白翎挡住了致命一击。
生死关头,他记起了三百年前入门的场面——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紫衣银剑的剑仙遥遥向他画符,将保命的法印藏在他额心。
白翎一骨碌落地,诸葛悟已闪至身侧,抓住他的手。怨灵在消散,即便有白翎分担,依然敌不过元婴期修士的捏诀剑气。
“先看裴响……”
白翎喃喃地翻过绒布偶,只见他的五官流出红线,已是七窍流血。
诸葛悟道:“他自己飞出去的?”
“对,他突然冲开了法诀,神识受损肺腑破裂……师兄,怎么办?先把他变回人形吗?”白翎一时间手足无措。
“不可,化形术简化了他的脏器,勉强还能运转。但若回到人形,顷刻便会毙命。”
诸葛悟召动一尊香炉,将裴响置入其中。
他道:“师弟先由我保管。这尊瑶池鼎,据传是太上老君用过的炼丹炉,内有我多年累积的天材地宝,且看他个人造化罢。”
白翎两手空空,仍望着掌心不语。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听他喊一个绒布偶师弟,满腹疑云而不敢言。唯有一人嘟囔道:“已经把怨灵除了,他还在发呆干嘛?”
裴舅爷满头大汗,整个人水洗过一般,瘫倒在地。黑气在院中四散,窸窸窣窣地游向空中,宝旗与铃铛皆恢复原状,飞回各自的主人手里。
“嗤”的一声,烛火变回了红色。似红油倒入院落,涂满四壁。
白翎忽然说:“师兄,借你的剑一用。”
诸葛悟沉默片刻,“千恨”出鞘,低吟待命。
白翎握住剑柄,径直走向裴舅爷。众目睽睽之下,他提剑指向裴舅爷的咽喉,道:“走。”
“白、白仙长!你疯啦?”裴舅爷连忙用眼神向漱玉真人求助。
驾鹤一脉的后生们同样被白翎吓了一跳,纷纷喝道:“姓白的,你怎么迁怒于人呢!”
“我就说他有毛病,终于装不下去了吧……”
“肃静!”漱玉真人一声令下,再无二话。她对裴舅爷道,“既然白师弟要你走,你走就是。我且待看看,究竟谁心中有鬼。”
白翎将剑一扬,划出血痕。裴舅爷不情不愿地迈步,倒像在拖延时间。
白翎笑道:“快装不下去的是你吧,裴舅爷?还拖拖拉拉做什么,等我们去给你外甥女收尸吗?”
“你胡说什么!声儿她、又关她什么事?叶琅已经没了,声儿还能有什么危险?你等着,她肯定马上就到,她会给我撑腰的,你个游手好闲的废物!”
裴舅爷骂骂咧咧,听得白翎笑容更盛。
他说:“好好好,果然露出了马脚。喂大叔,你从哪听说的我是个废物啊?我才来你们家几天,难道那几位闲话说到你跟前去了?”
他余光一扫,看过驾鹤一脉的师弟师妹们。漱玉真人道:“在下以手中剑起誓,绝无此事。”
裴舅爷愣了下,说:“我外甥要进你家门,我自然会去打听!冯力士出自霁青道场,我托他打听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毕竟是我名声响亮嘛。不过漱玉真人给了你宝旗,师兄他给裴家主的铃铛也到了你手里,你是完全不担心裴声遇害啊?换句话说,裴舅爷,你老实告诉我。”
白翎的手缓缓上摆,剑尖从咽喉滑到下颔,迫使眼前人把头抬高,露出惊慌失措的脸。
他笑吟吟地问:“你知道怨灵一定会来杀你,因为他要为姐姐叶琳报仇,对吧?你脚下的七重法阵是谁画的,嗯?难道是你自学成才?骗鬼的三名死者,到头来,死的只有叶琳一人!刘大师保着你,我们也帮你除掉了怨灵,还有那个冯力士——”
白翎一怔,电光石火间想通一切,蓦地转向其他人道:“糟了,快回裴声住的主楼,她有危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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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驱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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