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陛下召见,沈文观咯噔一声。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沈文观不敢耽搁片刻,忙放下酒盏,拍衣起身随着这小太监出了宴席。
待行过小路,至了一石亭前,亭子立于湖中央,四面垂以帐幔,灯烛通明。
沈文观也没敢抬头看人,只随着小太监的指示,俯身叩地而拜,听见上方传来一道声音,清越而干净。
“坐吧,随便叙叙,不必拘礼。”
沈文观这才起了身,见除却他,还有几位同僚,顿时心松了大半,才有心偷偷觑正中坐着的年轻帝王。
他身着玄黑龙袍,头戴墨玉冠,眉目低敛微沉,似是在听一旁的人说话。
沈文观脑中蓦地迸出四个字——
龙章凤姿。
这般怔愣着,殷胥已问到了他。
沈文观霎时脑子一片空白,跟被浆糊糊住似的,什么都没听见,只想到薛二今日没来,陛下定是要问的,心里重复了无数遍的词,在此刻脱口而出。
“启禀陛下,内人薛氏病重卧床,实是无法入宫觐见,望陛下恕罪。”
殷胥的唇角渐渐落下。
余各人脸色都是一变。
沈文观觉出不对劲来。
一旁的太监低声道:“沈大人,陛下在问你何日归的长安。”
“陛下恕罪,臣一时,一时糊涂,不慎说错了话……”沈文观现下又悔,又恨,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沈文观越说,越是心里悲戚。
倒真像是爱妻卧病了。
还是一旁的官员看不下去,尬笑了两声,开口解围:“沈大人爱妻心切,其妻恐是病得极重,沈大人也是心焦如焚了。”
沈文观思索一瞬,如此正好了。
说不准见薛二越惨,陛下便愈发痛快,一时高兴,也就不追究那桩旧事了。
于是他忙借坡下驴,以袖拭泪:“内人染了风寒,实是病重,几欲濒死,臣,臣实在放心不下,故而一时脑子也糊涂了。”
帝王一阵沉默。
半晌都没有得到回应,正当沈文观胡思乱想,心里惶惶不安,想着要不要再卖一卖惨之际。
殷胥终于开了口,声音微沉。
“长安是比不得扬州气候宜人,秋冬只会一日比一日肃冷,薛……”
话刚至此,殷胥话音停顿,“沈夫人是该好生保重身体。”
顿时沈文观惊得眼泪也止住了。
这听起来竟像是关心之语。
不是恨极了薛二?怎么还关心上了?
沈文观下意识想去瞧上方之人此时的神情,却见今上已经侧过了脸,正吃着酒继续同旁人说话。
那眉目神情在深夜湖上蒙蒙的雾里,昏昏的灯火里也瞧不大清。
接连看了几眼,沈文观才回过神,低下头不敢再看,直视天颜也是莫大失礼。
只怪太过紧张了。
沈文观吃了几口酒,压了压紧张,方觉发热的大脑凉了些许,这才有心思思索那句极为反常的话。
来回品味一番,沈文观越觉不对劲。
陛下绝不会关心薛二。
那句话定不简单,另有含义。
官场之中,话都不能说得太明白,就是含含蓄蓄,端看听者能不能品懂其理。
方才那话表面上是说长安气候较扬州肃冷,但再往深一想。
这根本不是指天气,而是指形势。
那好生保重身体,也未必是其义。
按照这猜测,深挖其意便是……
——长安形势可比扬州酷寒得多(因着就在朕眼皮子底下),汝妻薛二可要小心着自个儿(夹起尾巴做人)。
也就是说,陛下方才其实是在警告,更是挑衅薛二!
越深思,越极恐。
沈文观正惊出一身冷汗之际,太监已赐了酒下来,恭声唤了一句“沈大人”。
沈文观忙回神接过,连谢陛下赏赐。
“这是宫中特制的剑南烧春,陛下特赐了一壶下来,嘉赏大人为官几载有功。”
太监望着沈文观,顿了顿道,“请大人千万不要辜负陛下的厚望。”
不要辜负厚望,六字咬得极重。
说罢太监就笑着立在一旁,沈文观只得倒下一盏来饮。
这剑南烧春,酒意极烈。
几口下去,沈文观腹中已如火烧,但又看着一旁笑眯眯的太监,思及方才那六个字的隐示,又硬着头皮继续喝。
这哪里是赏赐,是折磨才是。
御赐之酒,你敢不喝,敢不领情?
沈文观有个毛病,一醉酒,便没了把门,问什么答什么。
他平素从来不敢醉至此,今日算是彻底破了例,到最后只能趴着哼哼。
小太监瞧着,刚想请示陛下,送此人于一处暂歇,却见今上略抬了抬手,示意他暂且退下,而后随意问了几句话,沈文观皆是一五一十答。
随即今上便问起扬州任上之事。
沈文观自是一一回答,他虽没什么功绩,但他妻子却是大有特有。
什么女医馆,什么治时疫,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他几乎把薛二夸得天上仅有,地上绝无。
殷胥倒也没有打断,只摩挲着酒盏,侧头认真听着。
沈文观讲到口干舌燥,听见上头问“没有了么”,他忙摇着头回“没了,真没了”。
两个太监听命上前,刚想架着沈文观离开,都走出一段了,却又被陛下唤住。
殷胥没有抬眼,垂目盯着酒盏,停滞片刻后,慢慢启唇道:
“你夫人之病如何?可需请太医?”
沈文观双目发直,愣了一瞬,像是在思考这问题,喃喃自语。
“我妻?薛二?”
“你这人怎说话的?何苦突然咒她?”
沈文观恼怒地高喊,“她活得好好的,反正比你康健!”
霎时间,亭内,湖上,一片死寂。
既不是真病,那宁愿欺君,也要称病不肯入宫是为何?
那桩旧怨,顿时浮现在所有人脑海。
不需深思,也极恐。
两个太监手都松了。
咣当一声,沈文观彻底倒下了,整个人在地上摔了个倒栽葱。
没人敢扶。
烛火跳跃在年轻帝王的侧脸,映出乌云密布的神情,案上金樽寸寸碎裂。
沈府之中,灯火深夜未灭。
幼青自午后开始救人,整整忙碌了两个时辰,待到府外请的大夫来了,柳月也脱离了危险,才堪堪离开。
待到掌灯时分,玉葛原以为幼青今日会早早的歇息,没想到幼青却是没有丝毫早睡的意思,像是在等什么。
玉葛首先排除了等沈二爷,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遂放弃了。
灯火直到二更才熄。
直到次日晌午,玉葛坐在杌子上,花样子已经快绣完了,而幼青坐在西窗下,手里握着卷书,久久地没翻动一页。
门外终于传来小厮的通禀。
“沈二爷回来了。”
幼青抬起了头,握着书的手一紧。照理来说,昨夜就该回来,宫里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沈文观见到他了吗?
数不清的疑问在脑中盘旋。
沈文观来的时候,一路上所有人见了这样子,都是疑惑又震惊得移不开目光。
一身官袍皱皱巴巴,鬓发毛刺倒立,脸上还沾着些许脏污,比起这些,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神情,如丧考妣,跟刚从战场上下来似的。
就连幼青都惊了一瞬。
而沈文观连衣裳都没换,掀帘大步走进来往炕上一坐,端起茶盏大饮了一口。
随即沈文观胳膊往桌案一搭,倾身极其认真地看着幼青。
“薛二,你要不想个办法,离了长安,去别处躲躲吧。”
幼青愣了一下:“为什么?”
沈文观道:“你知道昨夜怎么了吗?”
幼青忍了下:“别卖关子了。”
沈文观一拍桌案:“昨夜陛下见到我,头一句话便是警告。”
“警告什么?”幼青疑惑。
侍立在一旁的玉葛也愣了下,若说陛下已经不念旧情也正常,隔了三年,变心者大有人在,可是警告威胁倒是奇怪了。
就算不挂念,也绝不会有恨。
“还能警告什么?就是因为那番旧事,陛下还记恨着你呢,让你日后行事可要小心谨慎,别被他抓住辫子了。我瞧陛下是不会轻易饶过你的。”沈文观道。
幼青蹙着眉头,没说话。
一瞧她这模样,沈文观就知道,她铁定是不信,怎么就那么倔呢?
于是他苦口婆心道:“你知道我昨夜被灌了多少酒吗?太监就站在我旁边,盯着我把一整壶剑南烧春喝完,差点喝死。陛下就是在借此惩罚,因你怪罪于我。”
剑南烧春确是极烈的宫廷酒,一整壶都喝下去,便是神仙都难醒。
玉葛也懵了下,沈二爷所说的因幼青怪罪于他,这缘由绝是不大成立,可这惩罚究竟是因何而来?
幼青道:“不应该,灌酒另有他故。”
沈文观恨得长长出气,他与陛下素不相识,陛下有什么理由怪罪于他?
“那你说,什么原因?”沈文观问。
幼青思索半晌,仍想不明白,手指轻按在书卷上,微微摇头:“我不知道。”
沈文观瞧了一眼幼青,又抬手摸了摸额角,忍了忍终是没说。
昨夜喝完那壶酒后,他就彻彻底底断片了,但醒来的时候,身上莫名奇妙多了好几块淤青,像是被伺机报复了。
“算了,你爱如何便如何。”
沈文观也是劝不动了,只站起了身,提步往外走,“我去瞧柳月去。”
走到一半,想起柳月还是薛二救的。
沈文观又停住脚步,转头道:“我说真的,没跟你顽笑,要么离了长安躲一躲,要么在长安小心行事。今上心思深沉,睚眦必报,他的手段未必是你能承受的。”
幼青道:“无需担心,当真无事。”
得了,说了半天,又是白费。
沈文观扭头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又想起今日出宫时小黄门所说的。
近日流年不利,可去庙里拜拜,去一去晦气,日后一帆风顺。
近来确是桩桩件件倒霉得很。
沈文观摸了摸下巴,那小黄门还说香积寺去晦气特别灵,谁去拜,谁一整年都顺顺利利,不如去试试?
尤其是薛二,一定得好好去去晦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停石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