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断秋水

灯火巍巍,摇摇晃晃。

幼青满面泪痕。

长宁愣住了,反应过来的瞬间,近乎慌乱地拿帕子去擦幼青脸上的泪水,伸手把幼青抱在怀里,不断重复着“对不起”。

这件事情,她不大清楚。

只知道幼青想跟着同去燕云,却被皇兄强硬地留下来了。

她知道的,她早该知道的,长安是比边疆安定,是有幼青名义上的家,可于幼青而言,有他们几个知己才是家,这个家比所谓安定的生活更重要。

“多来陪陪我,只是说说话也好。”

幼青缓缓回抱住长宁,止住了眼泪,深深地阖上双目。

听着幼青的话,长宁眼眶发酸,只能重重地点头:“好,好,我一定常来。”

更漏声声,长宁离开之时,夜已深,灯火仍未熄灭。

玉葛进来时,就瞧见灯火下,幼青躺在南窗下的炕上,手里只拿着一颗红豆。

而一旁是满装书信的匣子。

玉葛终于想起来了,那年分别之后,殷太子曾寄了许多信过来。

其中一封只装了颗红豆,是烽火之时,家书抵万金之时,都没有断过的信。

在幼青成婚之后,信就断了。

到如今隔着三年的别离隔阂,再浓烈的情意还能恢复如初吗?

红豆重新落回了信封。

幼青阖上双目,眼角微湿。

为什么不肯带她同去燕云,将她留在孤苦无依,一切不由己身的长安?

还有那句不该怪在他头上,却始终梗在她心中的——

被逼嫁人之时,他为什么没有出现?独留她困在那座四方宅院,日日都在等,等着一个根本不可能会出现的人。

是不是他觉得,那才是她的好归宿?

她从来不是他口中的“有的人”,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她。

“他既已放下了,我又有何放不下?”

幼青轻声喃喃。

玉葛暗暗松了口气。

灯火终于灭了。

远处的清篁阁里,陈度已经昏昏欲睡,但也没睡,只半睁着一只眼,半坐在炕上,支着下巴看棋盘。

殷胥手执白子,缓缓落下。

陈度随手抓起颗黑子,盯着棋盘半晌忽觉江山已失半壁,气得把黑子一扔,道了声臣不下了。

殷胥道:“输了就认输。”

“好。”陈度憋了口气,“臣认输。”

但他是实在不理解,大半夜不睡觉,非要下什么棋?烦闷了喝点酒也行啊。

“去,拿点酒来。”陈度道。

一旁侍立的常喜,眼神幽怨地望着陈度,还拿酒?拿什么酒?陛下越喝酒心情越烦闷。陈度唬了他一遭,又要唬第二遭。之前还说陛下出了气就会好,结果今日射猎回来,外头都传得沸沸扬扬,陛下惩治了番薛二,可反倒是更不高兴了。

陈度接受到常喜怨愤的目光,却脸皮厚得仿若未觉,只连忙催促着人去拿酒。

常喜暗暗出气,又没听见陛下阻止,只能转身去拿酒了。

陈度清清嗓子,没敢说得太明白,含糊着问:“陛下,今天那个怎么样?”

殷胥正一颗一颗拾着棋子,闻言指尖停顿片刻,他望着棋局,微微出神,半晌才终于启唇回答。

“朕有点怕。”

陈度这回真来兴趣了,什么情况能让殷胥这么个人说出有点怕三个字,正好奇地挑眉之际,常喜已经识趣地退了出去。

“吵架了?薛二还生着气?”陈度问。

殷胥:“她若生朕的气就好了,甚至恨也好。朕唯一怕的是,她已彻底放下了。”

陈度正想脱口而出,若薛二放下了,你也就放下呗,这有什么的,可话语在瞧见殷胥此刻神情的瞬间咽回了肚子里。

啧,看得人心酸。

他不明白殷胥这向来果决的人,到情之一字上竟然这么犹犹豫豫,张口道:“你既放不下,就把人先弄到身边呗。”

殷胥冷冷瞥他:“你对长宁也这样?”

陈度忙正色道:“那怎么可能。”

喜欢一个人,是处处为她着想,望她幸福快乐,当然不是把人强行困在身边。

“臣胡说的,以后不说了。”陈度想了想,又道,“那陛下现下什么打算?若薛二当真放下了,陛下要如何?”

殷胥:“不知道。”

殷胥侧身望向南窗,竹影疏落,映在青纱上摇摇晃晃。

陈度眼尖地看到了殷胥腰间那青色的香囊,半新不旧,也不知道绣了个什么,丑得有点认不出来,但就是有点眼熟。

半晌,陈度摸摸下巴终于想了起来,这好像是当年薛二给殷胥绣的香囊,是说要绣只虎来着?最后绣成了猫。

因着实在丑得太显眼,他们几个都笑了好一番,都把薛二笑恼了。太子殿下却是真心夸了番,把人给好说歹说哄好了,这才拿到了那个香囊,本来薛二都想绞了重绣一个来着,硬是被劝下来了。

就这个香囊,殷太子一直挂着,被多事人嘲笑了也没摘下来,只不过后来,上战场了,就没再见过了。

没想到陛下竟然还留着。

“当年再怎么好,也是过去了,而且她已为人妇了。”陈度没忍住提醒道。

当年殷胥独去燕云,后来鸿书数封,也不得原谅。甚至成婚前夕,殷胥孤身远赴千里回长安,险些暴露身份,弄得满身是伤,就这样薛二也不愿见殷胥一面。

这到底是在生气,还是早已放下,早已心仪他人了?

陈度长长叹气。

和任何事都不同。

若薛二当真已经放下,那所有的阴谋诡计或是鬼蜮伎俩都只会让殷胥的这份情意,彻底变得丑陋难堪。

殷胥又何尝不懂,所以他也只能说。

“若她已放下,朕也只会放下。”

听见这话,陈度终于松了口气,总算是不钻牛角尖了。

楼阁的灯火,终于灭了。

第二日。

已至掌灯时分,幼青看着书卷,打算再过一阵子就歇息了,外头又传来通禀,道沈二爷来了。

沈文观走进来的时候,略带喜色。

幼青有些莫名,没放下书卷,只看着来人,眼神有些疑惑。

玉葛奉上茶来,沈文观喝了口,神神秘秘地道:“天道好轮回,风水轮流转。”

幼青蹙眉,是真的没懂。

“什么好轮回?”

沈文观望着幼青直叹气。

他昨天其实来了一遭,听见里面的哭声都被吓了一跳,薛二平时那么个冷静的人,竟然哭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还想慰问一下来着。

“你先说,昨天怎么回事?”沈文观问。

幼青垂下头,望着手中的书卷,半晌道了声:“没什么事。”

“那你昨天为什么哭?”沈文观不信。

幼青:“……”

半晌,她轻咬着牙:“真的没事。”

沈文观屏了口气,又试探着问:“是不是跟陛下有点关系?”

幼青终于抬起头,望向沈文观,那目光里满是你怎么会知道?

沈文观深深呼吸,他能不知道吗?

他把胳膊往桌案上一搭,凑近道:“别想着瞒我了,外头都传开了。”

幼青:“传开什么?”

沈文观心中直扼腕,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儿的,瞧见薛二和陛下一前一后从山林里出来。

两个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就罢了,而且据说薛二的衣裳还破了,破了,破,了。

沈文观比划了下:“就是你和陛下,之间的一些……呃事情。”

外头故事都编出一箩筐了,讲得绘声绘色。什么陛下因着当年被退婚生出恨意,再逢之后,以为薛二已经后悔莫及,势要狠狠折辱薛二。

谁知薛二根本不后悔,陛下大怒至极强取豪夺,薛二不从,纠缠之间薛二哭了,衣服破了,陛下没能得逞,于是心中更恨,势必要寻下次机会……

这些话,沈文观是支支吾吾半天,都没好意思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出口。

幼青放下书卷:“你说,我不生气。我与他什么都没有,外头有什么好传的?”

对上幼青冷淡的目光,沈文观忽然觉得外头这些传言,更说不出口了。

半晌,他拍了两下脸,正色道:“其实没什么,就是传那些陛下刁难你之类的,嗯,没什么特别的。”

幼青哦了一声,又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和他之间,没有那么多恩怨,他也没有欺负过我。”

沈文观目光深沉,肃然起敬。

其实他觉得传言,还是有一点真实。

不过他有一点自己的思考,他倒是不觉得陛下心中有喜欢,若是还喜欢,就不会这样强迫,把人弄哭了。

若说是恨意,这才说得通,此番就是奔着折辱去的。

陛下也是禽兽,仗着权势,就欺负一个弱女子,不就是当初被退了个婚吗?

心胸放宽广点,有什么好计较的,至于这么欺负人吗?薛二那么个冷硬的人,都被折磨得哭了。

虽然他和薛二并无男女之情,但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夫妻,薛二人冷淡了些,但很是义气,很有情怀,还救了柳月,怎么着也不应该被欺负成这样。

薛二也是真的人品好,两人闹掰成这样了,还在为陛下说话,还说不是欺负。

“你不用解释,我都懂。”沈文观道。

幼青望着沈文观,虽然也不知道他懂了什么,但还是点点头:“明白就好。”

沈文观道:“没有欺负,那就还是有点矛盾,对不对?”

幼青顿了一瞬,点头嗯了声。

沈文观这才接着道:“你昨儿不是跟陛下起矛盾了么?今儿个陛下就受伤了,听说伤得还不轻。”

扑通一声,幼青手里的书落了地。

沈文观还无知无觉,摸着下巴道:“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吧,我还听人说呢,就是射猎时候受的伤,陛下还不让传太医,只自己包了下。”

真是狠人,对别人狠就算了,对自己也狠,有太医不叫,非要继续射猎。

沈文观转念又想,陛下当年上战场受的伤多了去了,这点小伤估计不算什么,但说出来,也算是间接为薛二出气了么。

正当沈文观暗自出气之时,玉葛却瞧见幼青的脸色,唇色泛起了微微的白。

下一刻,幼青下了逐客令,沈文观瞧着幼青的神情怎么也不像是高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着出去了。

这是怎么了?不应该啊。

看着欺负自己的仇人受伤了,不是应该爽快吗?怎么瞧着还有点担心呢?

沈文观忽地又想,薛二是大夫啊,大夫救人那当然无论亲疏,就算看着仇人受伤不治,肯定心里是不忍的。

嗯,一定是这样。

玉葛瞧着幼青,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含蓄道:“有太医的。”

幼青道:“我知道,不会犯傻的。”

玉葛稍稍放下了心。

月上柳梢头,更漏声声。

守夜的丹椒,一脸迷惑地看着幼青从床上起了身,换上见人的外衣往外走。

这么晚了,这是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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