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回到三皇子别院时,已然力竭,面色苍白,强撑着精神才没倒下。
他多久没有这么狼狈了,哪怕是在北境与莫尔人对敌,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果然是崔侯爷的老巢,去一次就要去掉半条命,可即便如此,他的任务也没有圆满完成。
影卫跌跌撞撞敲开了管家的房门。这座别院是三皇子秘密之所,手底下的影卫和见不得光的暗线都窝在此处,受了重伤也在此处休养,运气好活了继续执行任务,运气不好就由管家收尸。
管家是个五十余岁的小老头儿,面白无须,会医术,喜欢抽旱烟喝烧酒,三皇子称他为刘伴伴。
“谁啊。”刘粟打着哈欠开门,嘴里一股子酒气,“深更半夜的,要死了不成?”
李默扒着门框,有气无力地抬眼,那双漆黑的眸映入刘粟的眼帘,他惊讶地啊了一声,“怎么是你?”
别看他年纪大身材矮小,力气倒是很足,将人扶进了屋,又连忙掏出药箱,神色凝重地问:“伤在何处?”
李默勉强撑着身子,歪在榻上,轻声道:“左肩有伤,反复撕扯过。”
“只有左肩?”刘粟老眼昏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不禁疑惑得很,“看你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会只有一处伤?若只在肩这,你自己就能处理了,还来找我作甚?”
李默苦涩地叹息,缓缓解开了衣衫,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劳烦刘伴伴。”
刘粟只觉自己眼更花了,怎么看到了一个被血糊住了的人?
他揉了揉眼,随即去挑了灯芯,让灯火更加明亮,才看清眼前的影卫,不禁唬了一跳:“这是?”
李默也顾不得什么羞耻,实话实说:“被强、暴了,还有一根针没取出来,疼极了,先帮我弄这个。”
刘粟瞧他这样子,便止不住地叹气,“谁教你干这行,还生一副好皮囊?落在贼人手里,岂有好下场?”
老管家一边说话,一边动手处理伤势,他的手很稳,但李默仍然忍不住发出克制的痛喘。
“麻沸散前两日被丹葵用完了,他身上嵌了五个铁钳子,取的时候蹭蹭冒血,如今还没醒呢,也不知能不能活。今日你回来得急,只好忍忍吧,反正你一惯能忍。”
李默虚弱地嗯了一声,额头已经冒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
袖箭上那疏软筋肉的药,仿佛在他身体里还有作用,除了逃离时缠斗的新鲜伤口,他四肢各处都还酸疼得厉害,尤其是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有那么几瞬间,他头晕眼花,眼前竟连人都看不清,只剩下黑黢黢的一团影子,周围没了颜色,只剩黑白。他差点儿以为自己会死,倒下了一定会爬不起来。
但幸好,他运气还算不错,到底爬回了别院。若是死在别院,好歹有同僚相伴,有管家收尸,也不算太寒酸。
“你被主子爷派到何处?”老管家闲聊转移影卫的注意力,“哎,别动,当心废了,成我这样。”
李默被呵斥住,硬生生纹丝未动,双手捏成拳头,手上青筋暴起,他深呼一口气,才说:“崔侯府。”
“那崔狗?”刘粟嗤了声,“是个会作践人的主儿,你能逃出来,捡回一条命也算幸事。”
“他呀,是当年太子殿下的伴读,自幼在宫中长大,后来神武政变,太子死了,他也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禁内那些肮脏手段,他学了个十成十,诏狱那些作弄人的法子,好些也是他的杰作。这人啊,随相宁公,也是个生得好的,没权没势时,就是旁人的玩意儿……”
“好了,这几日你少喝水,不然会疼死你。”老管家嘱咐道,又开始帮影卫处理其他伤口,忍不住叹气,“饭也少吃吧,怎么成这个样子,唉,有你受的了……这是遭了多少人围攻,被砍这么多伤,得好好养些时日。”
李默迷迷糊糊昏了过去,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他睡在自己的那间小屋子里。
这个屋子没有窗,四面墙一口箱子一张床,床板硬被褥单薄,临时得不像个住处。屋里的血腥味掺杂着草药味,竟有些呛鼻。他醒来咳嗽两声,牵扯着伤口疼,却还是勉强换了一身惯常装束,奔赴三皇子府复命。
三皇子府在东大街,这一片住的尽是王孙贵族,自女皇即位以来,刘唐皇族死了一大片。皇嗣与继承对女皇而言便成了难以斟酌又无法避免的棘手问题,尤其近几年随着女皇迈入暮年,更是摆在了明面上。几位皇嗣都出宫开府,各自形成了一派势力。
而三皇子李佑慈,身上流着刘氏血脉,长成之后天然吸引一批忠诚的拥趸。这便是以镇北侯刘象庭为代表的刘唐旧臣及支持者,其二又有借联姻捆绑的郑国公府。
郑国公府是女皇的娘家人,因女皇的母亲便出身郑家,论亲戚辈分,如今的郑国公喊女皇一声表姐。当年女皇夺权时,郑国公出兵出力,第一个俯首称臣,带头摆明姿态承认女皇正统,这才赢得了二十年荣宠不衰,连崔荧这个出了名的疯子都不会主动招惹。
只是随着三皇子回京,郑国公府忽然又开始摇摆不定,且压着郑三娘子的婚事不提,还让刚及笄的二房幼女郑七娘子与六皇子李延玉频繁来往。
李佑慈昨儿进宫刚得的消息,女皇有意为二人赐婚,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那未来岳父简直就是个墙头草,想要两头押宝,殊不知到最后,哪头都落不着好。”李佑慈心里闷着气,他与阿芸的婚事还没定下日子来,郑国公府推三委四,去宫里探听口风也没个结果。
还是内舍人陆婵提点,他才明了女皇想要赐婚六弟的念头,遂立即去寻未婚妻打听,谁知阿芸被府里绊住了脚,连出门来见他都不成。
他到底有些慌了神,将幕僚召集到书房,商议眼下的局势。李默一如往常守在了书房门口,平静得像是一尊雕塑,只是今日路过之人,都隐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是带了伤回来的影卫。
“六殿下到底是南吕公子的子嗣,是李家人捧出来的血脉,若非他们当初图谋储位不成,又怎么会让千金公主引荐男宠,与圣人献媚?圣人烦李家人已久,可她终究是姓李的,是李家的女儿,总要抬举自己的娘家人,这不才封了李晖作恒国公,又给了监修灵光寺的差事。”
女皇信佛,仪凤三年就借相宁公宣扬大云经,为女皇造势收敛民心,宣称乃神佛转世。而后某日,洛河上一道惊雷,先天石碑破水而出,两行真言又佐证了女皇君权天授,称帝乃天地正统。女皇闻讯大悦改年号为天授,由此逐渐淡化神武政变的血腥,和弑夫杀子的残酷。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举国上下信佛的思想愈发根深蒂固。去岁万寿节,女皇下令修建灵光寺,这是荣耀无比的差事,多少人抢破脑袋,最后落到了李家人手里。
“李周天下,圣人总要给李家人体面。”
幕僚瞧着李佑慈的脸色,谨慎说道:“早年间他们狼子野心,竟敢肖想圣人传位李家子侄,说什么李周的江山若让刘氏血脉继承,便是还朝于刘唐,李周一代而亡。因这事惹怒了圣人,一直打压李家人,又重新给皇嗣排序齿……”
“若不是李玮一派胡言,老二如何能正大光明成为皇嗣,他一个私生子!”李佑慈恨得牙直痒痒,“如今又妄想卷土重来,也是崔照意不中用,当年没将那几个杀光了,还让他们跟定安长公主搭上线,又有了老六!”
“老六刚建府,李家那些人就迫不及待拉拢郑国公府,还不是想染指兵权!老六那蠢货,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有什么好让郑国公押宝的?他拿什么同我争!”
刚打了胜仗回来的三皇子,手握偌大军功,又有镇北侯鼎力相助,朝中不少刘唐旧臣前来投靠,更因差事办得好得女皇夸奖赏赐,如今正是气势正盛之时。李佑慈根本不把任何对手放在眼里,俨然将储位视为囊中之物。
幕僚轻轻叹了口气,劝道:“郑国公府与李家是姻亲,他们与六殿下的牵扯不比咱们浅。说到底郑国公府是殿下的外家,也是所有皇嗣的外家,更是六殿下的外家。郑国公望风使舵,瞧的是圣人的心思。”
“母皇她……”李佑慈犹疑道,“她看得上老六?”
“郑国公首鼠两端,两头讨好,恐怕是咱们回京这些时日风头过盛,他们或许察觉惹了圣人不悦。他若一心为着殿下,便是站在了刘唐这一边,以郑国公的性子,唯恐担心成了殿下的挡刀石。”
“我为朝中做事,披肝沥胆,我文武双全,绝无二心,我是她最优秀的子嗣,最合格的继承人,她如何会不悦?”李佑慈一时不解。
幕僚互觑,斟酌着说得直白些,瞧见书房门口有影卫守着,便愈发放心了许多。
另一人道:“甭管殿下如何,六殿下又如何,郑国公两头押宝,押的是殿下背后的刘氏,和六殿下背后的李氏。诸位皇嗣中,唯有六殿下能代表李氏,只因其父为李南吕。”
那可是女皇的同族子侄,女皇能冒乱、伦之大不韪,在高龄之际诞下一位皇嗣,难保不是因那李玮的话生了动摇之心。而这,也是女皇多年以来的心结。
“圣人举棋不定,如今又给了李家人体面,还想为六殿下拉拢势力,一来是平衡殿下之势,二来也是因为那句——”
幕僚沉声说道:“还朝刘唐,李周一代而亡。”
李佑慈闻言瞳孔瞪直,后背一层冷汗冒出,他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危局所在,“所以我越是耀眼夺目,越是建功立业,越是在朝中有贤名有威望,便越不能得到母皇的青睐,她会视我为威胁,她会着手铲除隐患……”
“她,接下来,是要亲自断我臂膀,扶植老六那个蠢货孽障!”
“她亲手建立李周一朝,绝不会想一代而亡,她想要李周千秋万代,她想要世代供奉宗庙!而我,是刘唐的余孽!她的江山,不可能交到我的手里!”
李佑慈声音发颤,愈发绝望入了肺腑,这让他想起被关在掖幽庭的那两年。那漆黑的夜,那冷冽的风,那无处不在的哀嚎和疯叫。那是他幼年最深的折磨,最大的阴影。而今,肃杀的气息似乎又萦绕在身侧。
“山茶!”李佑慈大喊一声。
影卫闪身进屋,众人尚未看清,只感受到一道黑影穿过,李默已经候立在李佑慈身旁。
他沉稳的声音响起:“主人,属下在。”
李佑慈稍稍心安,他看到一如既往的黑衣面罩,那一双漆黑淡漠的眸,像是永远不会弯折的利剑。这是与他相伴十余年的影卫。只有影卫守护在身侧,他才觉得自己还在人间活着。
更新频率会提起来了……我家小默默真帅!俊得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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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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