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珠兰为索尼掖了掖被角,轻声道:“祖父刚醒,需好好歇息。”
索尼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珠兰立于榻边,垂眸望着重新闭上眼、似在调息的索尼,心中明镜似的——祖父不惜以“病危”为由将自己从宫中请回,绝非单纯的祖孙相见,要说的,定然是那件只能在病榻前、避着宫中谈论的事:子嗣。
珠兰站起身,轻轻退了出去,走到外间,对着等候的葛布喇、索额图等人温声道:“祖父已醒,暂无大碍,只是身子虚弱,需要静养。你们且好生照看,本宫已令宫中御医在外待命,随时听候调遣。”
众人闻言,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齐齐躬身应道:“谢皇后娘娘体恤。”
珠兰看着眼前的家人,眼神沉静而有力。
内室的檀香愈发浓郁,掩去了窗外的寒意,也隔绝了外间的纷扰,索尼缓缓睁开眼睛,长长舒一口气。
康熙的身体时好时坏,眼疾与头疾缠身,虽仍牢牢掌控着朝局,可子嗣问题,始终是赫舍里氏与宗室、勋贵各方暗中角逐的核心。
索尼一生历经三朝,早已看透皇权更迭的本质,赫舍里氏能有今日的荣光,全赖“皇后在侧、外戚掌权”,可这份荣光若想长久,必须要有一个流淌着赫舍里血脉的皇子——唯有如此,才能在未来的储位之争中占据绝对优势,才能确保家族百年不倒。
可这话,谁也不敢在明面上提及。
皇帝即便胸怀天下,容得下朝臣分权,容得下宗室存在,却绝容不下外戚提前筹谋子嗣之事。
他如今尚在壮年,若赫舍里氏敢显露半分“盼着诞下皇子、稳固外戚地位”的心思,便会被贴上“不忠”的标签,轻则失宠,重则可能动摇整个家族的根基。
索尼清楚这层利害,珠兰更清楚——所以才有了这场精心策划的“病危”,唯有如此,才能让皇后名正言顺地出宫,才能让祖孙二人有这独处的、无人窥探的机会。
待索额图进来,索尼看向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将之前与孙女珠兰的对话缓缓告知于他。
彼时,珠兰在塌前许久,索尼才缓缓睁开眼,眼神更清明了几分,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珠兰,你可知老夫为何非要今日见你?”
此时的他,不曾称皇后娘娘,是极为无礼的。
但,两个人都不在乎。
珠兰垂眸,语气平静无波:“祖父的心思,孙儿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不够。”索尼轻轻摇头,枯瘦的手紧紧攥住被褥,“你是赫舍里氏的女儿,是大清的皇后,你的每一步,都关乎家族的兴衰。皇上身子不好,宗室虽遭打压,却仍有窥伺之心;勋贵们各怀鬼胎,盼着你失势的大有人在。你如今虽得皇上信任,可这份信任,能维持多久?唯有令塔娜诞下皇子,才能让赫舍里氏的地位真正稳固,才能让你在后宫、在前朝立于不败之地。”
他已经不指望身为皇后的孙女能够拥有子嗣了,他不认为这是皇帝对皇后的爱护,惧怕失去皇后,而宁愿不要嫡子,反而倾向于这是帝王心术作祟。
珠兰抬眸,迎上索尼的目光,眼底没有半分怯懦,反而带着几分自己的考量:“祖父,孙儿明白子嗣的重要性。可如今并非良机——皇上正因东南战事、宗室之事焦头烂额,身体又不适,此时若急于求子,反倒会惹他猜忌,以为孙儿与家族只重私利,不顾君上。再者,后宫虽无争宠之乱,可各方眼线遍布,稍有异动,便会传入朝臣耳中,徒增事端。”
塔娜还小呢,再过一年方是时候。
“良机?”索尼轻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老夫等不起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这些年,老夫病一次重一次,这次昏迷虽有谋划,可身子骨是真的撑不住了。我若闭眼,赫舍里氏虽有你大哥与索额图撑着,可没有皇子这根定海神针,迟早会被人啃噬殆尽!你大哥性子太过固执,索额图虽有谋略,却树敌太多,唯有你,唯有塔娜腹中的皇子,才能让家族真正安枕无忧。”
珠兰沉默了,这便是顶级权臣的视野局限,只看得到后宫,看得到太子
她知道祖父说的是实情,单单用局限的目光来看,赫舍里氏如今看似权倾朝野,实则如履薄冰——康熙的信任是柄双刃剑,既给了赫舍里氏权势,也时刻提防着他们过于膨胀;宗室与勋贵虎视眈眈,只等着赫舍里氏出错,好取而代之。
若非布下的诸多路径在侧,诞下皇子,确实是稳固家族地位的最佳途径。
可,她有自己的节奏。
这些年,她一步步从后宫走到前朝,以“辅助听政”之名站稳脚跟,靠的不是“皇后”的身份,而是“能为皇上分忧”的能力。
她清楚,康熙对她的信任,源于她从不逾矩,源于她始终将皇权放在第一位,而非赫舍里氏的利益。
若此时为了家族,急于求子,打破这份平衡,很可能前功尽弃,她着眼的大局从不在子嗣之争。
“祖父,孙儿并非不愿,只是时机未到。”珠兰的语气缓和了几分,“如今东南尚未完全平定,八旗重建仍需时日,朝局虽稳,却暗藏波澜。孙儿需先帮皇上稳住这局面,待一切尘埃落定,皇上身体好转,再谈子嗣之事,自然水到渠成。那时,既不会惹皇上猜忌,也能让皇子的诞生,成为稳固朝局的好事,而非家族争权的工具。”
“时机未到?”索尼的眼神黯淡了几分,带着几分失望,“老夫能等,赫舍里氏能等吗?你以为,皇上真的会一直容得下赫舍里氏这般权势?皇后辅政,不过是他病中的权宜之计,待他痊愈,你迟早要退回后宫。到那时,若无皇子,你拿什么立足?赫舍里氏拿什么立足?”
祖孙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带着权谋老者的焦灼与执念,一个带着年轻政治家的冷静与筹谋。
他们都站在赫舍里氏的立场上,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考量——索尼急于在有生之年看到家族的终极保障,珠兰则着眼于长远,不愿因一时之急毁掉多年经营的局面。
内室的空气再次陷入凝滞,檀香也仿佛变得沉重起来。
珠兰看着祖父苍白的面容,看着他眼中的不甘与期盼,心中终究软了几分。
她知道,祖父的时间不多了,这份执念,是他对家族最后的牵挂。
“祖父,”珠兰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妥协,“孙儿可以答应你,待东南军屯步入正轨,皇上龙体大安,便会着手准备子嗣之事。但孙儿有一个条件——此事绝不可再向外透露半分,家族上下,不得有任何异动,不得私下联络朝臣,一切皆听孙儿安排。”
先糊弄着,珠兰这些年也会张口就来。
索尼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紧紧盯着珠兰:“你此话当真?”
“当真。”珠兰点头,语气坚定,“孙儿是赫舍里氏的女儿,自然不会让家族陷入险境。但孙儿的路,需按孙儿的方式走,不能再按祖父规划的那样。”
索尼沉默了许久,最终缓缓颔首。
他知道,这已是孙女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珠兰的性子,比他想象中更坚韧,更有主见,早已不是他能随意规划的模样。与其强求她立刻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不如达成这份默契——至少,她答应了会有皇子,这便够了。
只要珠兰愿意,就能做到。索尼极为信任自己这个女儿,她已经完成了历朝历代无数皇后都做不到的大事——光明正大干预朝政。
“好。”索尼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也透着释然,“老夫信你。但你要记住,赫舍里氏是你的根,无论何时,都不能丢了根本。”
“孙儿谨记祖父教诲。”珠兰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这场病榻前的长谈,终究没有达成双方全然满意的结果。
珠兰心中仍有不满,不满祖父的急于求成,不满他将自己的人生与家族的命运牢牢捆绑;索尼心中也有怨言,怨孙女的固执,怨她不愿体谅自己的苦心。
可他们都是庙堂学家,都懂得克制与妥协——对索尼而言,为了赫舍里氏的存续,这份默契与退让,是必须的;对于珠兰而言,赫舍里氏是她权势延伸的工具,同样十分重要。
当珠兰缓缓退出内室,走到外间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面对葛布喇与索额图,她只是淡淡道:“祖父已歇息,好生照看。本宫今日归宁,也该回宫了,免得皇上牵挂。”
众人送至府门,看着皇后的銮驾缓缓离去,消失在风雪中。
内室里,索尼与索额图叙述完毕,再次闭上眼,嘴角带着一丝微弱的笑意。
这时葛布喇才进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可至少,他为家族争得了一个承诺,一个未来的可能。
风雪依旧,赫舍里府的凝重氛围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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