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与南楚永嘉长公主的婚事告一段落,京都府衙里已然接到旨意,如今坐堂的邓协洛即将升任刑部尚书,京都府衙新的长官,便是皇帝四子,康王赵成契。
皇帝择日在内廷,为康王举宴,勉力了几句后,便放他携王妃出京避暑。
因而便同奉旨出京赴任的赵诚璋错开了行程。
才下过一场暴雨,让这暑热散了几分去。赵诚璋一身轻薄夏衫,腰系犀皮革带,长发亦用网巾,显得利落干净。
一大早入宫,皇帝屏退旁人,同义女私下谈了半晌,末了,看着她道:“莫为女儿身有所顾忌。”
“是。”赵诚璋眉目如常,躬身答应着。
“女科的条呈,过些日子太子和穆阳都会呈送。事以秘成,你掌两州,此事务必要暗中斡旋,将来春风化雨,才好改变人心中的成见。”皇帝只是敦敦之言,道:“或许朕有命得见江北一统,又或者得等成嗣去做完了。朕与阿清,都盼海晏河清、人民康乐,男女皆共襄盛世。诚璋,你要帮着他。”
成嗣是太子赵业本名,皇帝已经很少这般唤他了。大抵念起王皇后,勾出了许多沉事。赵诚璋目露哀切,上前半步,望着皇帝,道:“义父,我还想同义父在江南骑马,义父……”
“嗯。”皇帝显了一瞬的老态,见她目中含了泪,才强自忍住了,道:“去吧,朕不怕军中的花费,便如朕打西边一般,给朕灭了鲜奴。”
“‘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赵诚璋默念,又道:“女儿禀义父之志,定不负所托。”
“好。”皇帝老怀大慰,道:“莫惧流言,选去的监察御史,都是清流,秉性纯良。若仍有掣肘之辈,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奏密送回京都,朕为你处置。”
“是!”赵诚璋心中怎能不感激?皇帝对自己的信重,在百官心中,甚于太子,已是不争的事实。他救了自己的命,悉心教导养大,莫说平鲜奴,便是立时为皇帝赴死,赵诚璋也不会眨眼的。
“去吧。”皇帝不再强调什么,只道:“待此战完胜,朕等你回来,一起去思楼。”
思绪纷飞,被思贞唤了几句,赵诚璋才回过身。
郡主府的马车就在眼前,内里跳下来的人面带忐忑,但还是坚定地走了过来。
赵诚璋略微凝眉,从马上下来,等她走近,才道:“既来了,等日头下去些,再回家里。”
郁离本以为会被训斥,听得这般关怀的话,不由睁大了眼,使劲点着头,道:“我知道了。”
她既然来了,赵诚璋迟疑半晌,从怀中掏出了个挂坠,递给她。
“得空去古柏寺,和住持相谈甚欢,这是蒙他所赐,便赠与你了。”赵诚璋绝口不提古柏寺不对百姓,是她特意去的,而住持赐下的玉坠,亦是极难得。
挂坠是郁离自己挂上的,两头中空的,内里还有圆珠,轻摇之下,是清脆的玉声。
“这是金刚杵,保平安的。”赵诚璋实在记不住老住持言谈切切,说得那些佛中真意,但既出自佛寺,保平安总不会错。
“学东西最忌分心,务须专注。”赵诚璋叮嘱起来,发觉竟是有满怀的话,只恨将要离别,竟是说不尽。
郁离一句句听着记着,时不时用手触碰坠玉,听那清脆的声音。又见赵诚璋没什么厌恶的表情,才鼓足勇气,道:“郡主,我会回到平州的!”
赵诚璋被她打断了,思绪乱了,眼神带着诧异,冷声问:“为什么?”
“我想帮你。”郁离轻声道,低下了头:“我现在没本事帮你,所以我要学。待我学好了本事,就回平州帮你,帮你做事。”
她说话比之前强多了,虽然还是短句子,连起来却也说得一连串的心思了。
赵诚璋心中喜欢,面上点点头,好似不怎么在意,只道:“行,我等着你。”
“我一定可以!你等我!”郁离脸颊涨红,有些控不住,话也高声了些。
同来送行的太子、赵王、穆阳,和坐在凉轿里被抬着过来的王遐,都将她的话听了个分明。
除了穆阳,余下三人都猜出了些许内情。王遐撩开轿帘,调侃道:“这便是你救下的人吧?”
郁离红着脸,慌忙将坠玉藏进衣襟。
“甚好。”太子也乐,拦住了王遐后面的话,看向郁离,道:“有骨气,不枉郡主施以援手。”
连最不会说话的赵王,也将她打量了,笑道:“有志气,恰好本王得了匹好马,回头着人给你送过去。”
“送我这儿,郁离要到我这里的。”穆阳插了嘴,却走到了赵诚璋身边,抱着她的手臂,道:“我定要求了父皇松口,去平州找诚璋姐姐,你也等着我。”
皇帝怎可能允准幺女去往正在打仗的平州?但赵诚璋舍不得扰了她的好心情,透着股亲昵,道:“行,我也等着你。”
时日不早了,赵诚璋上马,眸光扫过诸人。此刻他们便是手足,十几二十年朝夕长大的手足情深重,虽相聚短暂,今后也无不相逢的道理,还是生出酸涩的别情。赵诚璋压住了胸口的涩,笑道:“诸位,告辞了。”
众人亦道:“保重。”
马上的女将军随风走远了,思退领着几个随从在马上行礼,也追了上去。
皇室中人,竟是如此聚了这么多。太子见郁离神色,便晓得她紧张,对着穆阳道:“我还有事,这就进城了。此间距离香积寺不远,你带着她去避避暑,再回家去不迟。拿着这个,若是迟了,着守备司开门。”话毕,将东宫金牌丢给她,打马离开。
赵王最烦这些,不等穆阳开口,忙推拒了,上马便走,显得颇为急切。
王遐却有兴致,是以临时搭了个伴,一行人走在树荫下,同赴香积寺。
闷热的天气,寺中自然闭门。清沐取出公主府的玉牌,和知客说道了,才开了偏门,引诸人入内。
王遐的伤没好,还是被抬了进去。随着晃悠,他道:“你们住持呢?”
“住持端午后闭门清修,并不见客。”知客答得不卑不亢,带着几人穿过回廊,进了一间幽静禅房。
靠着窗边放着条方案,案上有水,知客道:“请各位自便。”
“也好。”穆阳领了情,道:“打扰了。”
“无妨,贵人请歇,斋饭过会儿送来。”知客道了声佛,自顾自离开。
王遐等人走远,才挪着屁股,欲找水喝。
穆阳倒了递给他,道:“小舅舅,若非是诚璋姐姐离京,我还不能离府呢。这次回去,又得圈着了。”
“哼,后日我也要回蜀。”王遐岔开腿骑着条凳,姿态十分诡异。他看向郁离,不管穆阳的阻拦,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
郁离坐下了,又站起身。这些日子她也学了许多礼节规矩,抬起手又想不起来怎么摆,但也提起了胆气,道:“郁离。”
“竹子?谁起的?”王遐没有因此责怪她,得知是赵诚璋,心念愈发透亮,笑道:“我那蜀州的竹子才长得最好,数遍天下都及不上。你既以竹为名,不如跟我去蜀州?”
“郡主让我留在长安,跟随六公主学,学读书写字,再学骑射兵书。”郁离摇摇头,就这般回绝了,还道:“多谢……小侯爷。”
“免了免了,便是你真要随我去,我也不敢要你啊。我可打不过郡主!”王遐已然有了判断,便对穆阳道:“前儿听说,皇上允准了,你的婚事也自行定夺?”
“是。”穆阳见他终于放过了郁离,心头微松,方道:“怎么?小舅舅心生羡慕?”
“你父皇是真心疼你,疼郡主。”王遐轻叹:“自古以来,皇室女儿,婚约哪有不参杂了目的的?长公主的夫婿是她自己相了点头,恰是出身苦寒,也是为着赵氏在普通士子里的名声。”
大齐以武定天下,烈祖、太宗、如今的皇帝,都是马上天子,这文治便一向为天下轻。弘康年间,皇帝重科举,遴选佳才,不看出身,即便他的嫡长女身份尊贵,这门婚事,的确夹杂了图谋,只是恰好罢了。
幸亏盛阳长公主与夫婿情投意合,否则皇帝心中的愧疚,只怕要更深沉了。
“小舅舅,我与郡主姐姐,只是不想整日价对着个讨厌的人罢了。”不知想起了谁,穆阳眉头轻锁。
“你不如郡主,知晓还浅。”王遐念起守孝蒲城的曹希明,摇头道:“我们男子娶错了人,不碍着什么,大不了在外寻欢作乐,大不了被都察院的烦一烦。但你们一但嫁错了人,即便你贵为公主,又能如何?便是夫家肯和离,世人总轻贱了女子。即便律法中写了和离不影响,即便姐姐做了那么些事,然人心中的成见如巨山,怎是轻易更改的?这些道理,你将来总能明白。”
“便说南楚永嘉长公主,才名天下知,不也被亲生父亲卖出来和亲?”王遐嗤笑道:“若不是四哥儿动了心,你觉得她的日子,会有几分好过?”
这里头的隐情,穆阳从未想过。在这间清凉的禅房中,她越思越觉后怕,一面庆幸皇帝的口谕,一面庆幸自己不明所以的胡闹,竟然求出一线希望。
“皇上是个有人情味的皇上,但他很孤独。”王遐难得正经,也不在意郁离在场,低声道:“六娘,以后得空,多去看看他吧。”
慢慢越来越惦记,惦记多了,怜悯去除,就剩下眷恋。
小侯爷难得清醒人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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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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