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薨逝,随着郁离的视角,如此诉说出来。说完了,郁离打了个寒颤,声似蚊蝇:“后来,林院首终于赶到了。为太子检查过后,确认没有投毒,是……疾风病发作不治的缘故。”
“皇上下了旨,封了东宫,要罢朝……”郁离勉强说着,那些词语于她尚且陌生,却为着赵诚璋的缘故,牢牢记了一路。
“我被赶出了东宫春柳营,六公主当夜将我们都带回了公主府,准备好了一切,给了我令牌,让我们这一队人即刻出发,赶来平州,把话带给你。公主说,不能书写,只能口传。”
“好。”赵诚璋手脚冰凉,耐着性子等她全都说完了,道:“二郎这道遗命……”太怪。
短短呼吸间,赵诚璋摸不到此事的头绪。只是瞧着郁离眼底的血丝,心生不忍,低声道:“好了,我都晓得了。短短时日赶来,你们都累着了,你休息吧。”她站起身,不顾郁离嗫嚅的唇瓣,按着她倒下身子,替她拉好被衿,缓步走出大帐。
除却帐中烛火,周遭漆黑连片。当空半轮残月,北星黯淡无光。
心中的绞痛发作,赵诚璋找了个角落蹲下身,终于哀戚地哭了出来。
她同太子赵业,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啊。她比太子大了两月,但太子却甚少唤她姐姐,总是“宋璋、宋璋”地叫,等有了赐名和封号,便换成了“诚璋”和“郡主”。两人都长大了,赵诚璋也明白过来。盛阳是个贤惠的性子,素来只讲道理不动手脚。赵成文小着呢,还总想找她打架。只有太子,从小就想办法护着她,从鲁王府护到了皇宫,用郡主提醒着所有人,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却胜过了血亲!
弘康十七载初冬,京都,九闾宫,宣政殿。
距离太子薨逝,已经过去了月余。一切全都改变,一切又依旧如昨。
平州的大捷早就送到了,却压在兵部,无人敢呈送皇帝。
皇帝并没有执意要以帝王礼节治丧,然太子妃柴文君殉夫,仍叫满朝震动——太子并无嫡子,膝下只有个女儿,太子妃都走了,偌大的东宫,又该如何自处?
穆阳自府里坐车而来,核验了令牌,入宫下车,换了轿,直奔宣政殿。
叶清欢和柏简瞧见她来了,才终于松口气——皇帝天不亮就起身,过了晌午,仍是水米不肯进。叶清欢连守了一个月,铁打的身子,都有些熬不住了。
穆阳在宣政殿禁卫前下了轿,行至近前,问了情况,忖后道:“我既然来了,便再作一次主,有什么我来担着。叶都统,让你的副手守着,你回家休息三日。中贵人,父皇离不得你,还不是彻底松口气的时候,便多担待些。”
“这都没什么,只怕是皇上……”柏简素来忍得住熬得下,此刻满面愁容,道:“晓得今日公主来,大伙才有点盼头。还请公主好生劝慰吧!”
“交给我。”穆阳深吸口气,接连一个月的烂天气,在此刻居然放晴了。
宣政殿的门打开又合上。皇帝坐在龙椅后,瘦了一大截,只是唤了一句:“六娘来了。”
“爹爹。”穆阳眼底发酸,缓步近前,没行什么大礼,只是望着父亲,道:“二哥哥已经舍了我,爹爹也要舍去我么?”
“到这儿来。”皇帝拍了拍宽大的座椅,等最小的女儿坐在了身侧,才恍惚察觉到了生气。
这一个月,皇帝迅速苍老,两鬓银丝如雪,胡须失了打理,显得乱糟糟的。玄色的宽袍,露出的手背,筋络愈发分明了。
“成嗣啊……”皇帝只是说出了名字,便泪湿满襟。
穆阳跟着哭泣,道:“女儿总想,那日若不是拉着二哥哥陪着我去看菊花,会不会就没这事呢……”
“疾风症,和你有什么干系?”皇帝老泪纵横,抬手抱着穆阳,道:“一个月了,朕总能瞧见他。在思楼、在宣政殿,从这么点儿到那么高,比朕都高了。朕命他将养,他就好生将养着,都好好的,却……这是天在给朕示警啊……”
“爹。”穆阳哭泣不止,趴在皇帝肩窝,浑身都在颤抖。
父女痛哭,哭泣声传至殿外,柏简也不断擦拭着眼旁。
许是哭出来了,情志得以宣泄,皇帝的脸色才好些。只是父女对望,都肿了大大的眼泡,又显得有些可笑。
“这么些日子,旁人入宫,都是唯唯诺诺的。唯有六娘,最懂朕心。”皇帝长叹息,开口道:“柏简,传膳!”
门外的柏简高声应着,竟是亲自去了御膳房。
“爹,女儿做主,让叶都统回家歇三日。后面父皇要做事,离不得他。”穆阳轻声道:“敏儿已经送到大姐姐家里了。”
“嗯。”皇帝为她周到的安排感到欣慰,又觉得女儿的长大,似乎就在这些不经意的瞬间。他道:“成贤满心满意,只是相夫教子,一点都不像朕的妻子……”
穆阳见他神色缓和下来,才下定决心,轻声道:“有一件事,女儿私下做了主张,此刻……瞒不得父皇了。”
“二哥生性最是仁厚,大约是怕父皇迁怒,将郁离那一队都赶出了春柳营,贬入平州州军。女儿让郁离带着人,去见郡主姐姐,叫她此刻不要入京,平鲜奴的军队,也暂且领着。”穆阳跪了下来,道:“只是后来大捷才报回京都,女儿才晓得闯了祸。父皇,郡主已灭鲜奴,杀鲜奴王拔烈小奴,斩首立碑威慑百济,这是不世之功呢。如今郡主姐姐一直未有动静,想必是听了女儿的。女儿做错了事,父皇怎么责罚女儿都认,只是莫要责怪了郡主。鲜奴能彻底平定,功一直未议,全靠郡主妥当处置,这都是郡主替女儿担待了。”
皇帝扶起了她,带着穆阳不懂的自信,道:“朕在,军心便在。”
柏简带着一串的内官在外求见,皇帝从书案后起身,和穆阳挽着手,一同来到偏殿用膳。
又是只有父女二人,皇帝边吃边道:“你做的不错,别担心。诚璋此时回来,反倒是不妥,一动不如一静。吃完饭,朕便给她一道旨意,安安她的心。只是……不能回来,诚璋心里怕是不好受了。”
穆阳给皇帝碗中添着菜,心中如何不叹息?赵诚璋和太子一般长大,只是年岁长了,碍于男女又非血亲,才略避了嫌。
“穆阳,朕心里难过。”皇帝喝着香甜的粥,舌下却没甚滋味,无非是怕穆阳担忧,才强打起精神。
“爹,我也难过,夜里总不能安枕,恨不得以身代之。”穆阳的话出自真心,皇帝无有怀疑,也给她的碗里填了点肉糜,道:“手心手背都是朕的贴心肉,这是成嗣的命,这样的话你不准再说。朕此生绝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朕的六娘也瘦了。”
一顿饭毕,穆阳帮着父亲宽衣,在旁打了一炉安神香。
点燃未久,香气弥漫整个偏殿。
皇帝高枕,在这淡淡的香中,逐渐放松。他轻声道:“成韫,回去吧。朕心中有数,你也要心中有数。”
“不着急,女儿待父亲安睡,再走不迟。”穆阳帮他放下帘帐,道:“爹爹,女儿有爹爹撑腰,什么都不怕。爹爹为了女儿,也会好的。”
皇帝长舒口气,缓缓合上眼。这一觉恍恍惚惚,梦里梦见了太多人,醒来已是黄昏。
殿内还残留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息,空荡荡,寂静无声。
皇帝缓缓坐起身,一通好眠,让他混沌的思维清醒不少。太子走之前的面容还历历在目,其中未能诉说的意思,皇帝都能体会,然而如何处置,便是另一回事了。
唤了柏简,皇帝并不让掌灯,就在一片黑暗中,问:“今日当值的,是林开文么?”
“是。”柏简体察君心,道:“皇上可要请平安脉?”
“宣他来请吧。”皇帝的声音恢复了为君者的庄严,他道:“是该让林院首为朕瞧瞧了。”
这一夜,林开文悄然而来,打着请君王平安脉的旨意,与皇帝秉烛夜谈,直至子时。次年春末,皇帝恩准林开文告老还乡,特赐千金,亲书“医家”二字,令赵王送出京都地界,以示尊敬。
也是这一夜,皇帝手书下旨,八百里加急送往平州。平鲜奴的大军并入平州州军,赵诚璋任平州刺史、督军,仍辖湖州刺史。鲜奴平定之功,交由朝中议核,再另行封赏,封赏使由梁王领差,赴平州慰军。
太子遗女,赐名得岁,特旨封永安郡主,交由盛阳长公主抚养。生母王氏,允准出宫回娘家,赐金五千两,每岁宫中拨出用度。其余东宫旧属,皆有封赏安置。
这些旨意,伴随着黎明,在宫门开启之后,陆续送出去。惶惶一月的朝臣们安定了心神,有条不紊操办着太子、太子妃的丧仪。
赵王、康王、梁王三人终于敢跟着才回京都未久的王遐一起入宫面圣。
皇帝沐浴更衣,正在思楼上香静坐,便令柏简将人带了过来。
他看着跪下的三个儿子,叫起了难得安分的王遐,开门见山,道:“成嗣是因疾风症,你们一个个怕什么?怕你们老子是非不分?”
赵王抬起头,道:“没,儿……只是……”
“吞吞吐吐,话都说不利索。”皇帝看着他,道:“暂且丢一丢杜陵军的军务,去礼部顶起丧仪来,好好送他最后一程。”
赵王虎目含泪,再度叩首,道:“是。”
“三哥儿是个粗人,你们俩多帮帮他。”皇帝翻着礼部递上的奏疏,选了又选,轻声道:“谥号——便定懿仁罢。”
所谓盖棺定论,在他们这些人中,死后能得谥号,又是美谥,已是尊荣。皇帝虽哀子伤,但却没有执着与抬高太子死后的丧仪,一切都在礼制之内。而这“懿仁”二字,太子担得起。
三子一起拜倒,赵王领头,道:“儿臣领旨。”
“已经耽误了衡衍的婚事,国丧三月,不必延期。让钦天监选个开春后的好日子,你与曹家姑娘完婚。”皇帝抿着茶水,道:“不能为此叫百姓不好过活。年节都凄清,国丧之后,大赦天下,也算为成嗣……”
王遐心中叹息——曹希明的孝期在十月便满了,他回来的路上得了丧报,紧赶慢赶进了京都,侯府已去了婚事的准备,他欲入宫面圣,也不得见,这还是回京一月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帝。
皇帝竟是难得絮叨起来,说起懿仁太子,口若悬河,皆是他在世之时的善行。三王连着王遐听着,也不禁流了泪。
皇帝眼见于此,方住了口,留他们一起用些茶点。
末了,还是康王壮了胆子,问道:“父皇,那春柳营……该归属何处?并入控鹤么?”
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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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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