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的榜单,皇帝御笔亲书,贴在了九闾宫外。十七人中,前三名直入宫中任六品翰林编撰,定于上元节后再开清考。
榜单贴了出去,为此耽误了至日,皇帝亲赴天坛祭祀,回宫之后,又宣召邓协洛等人,询问考场行刺纵火一案。
三日后,陶灵背着药箱再来,眼见禇良气色愈发好了,也松了口气,道:“按着此方再喝七日。”
“是。”禇良答应着,正好送饭的人来,与陶灵打了招呼,又道:“褚姑娘气色好了许多。”
“将将好了,再养养也就彻底好了!她倒是乖觉,知晓要等上元后再归乡。”陶灵写了药方,递给清涟,道:“你操个心吧,太医院太忙了,我实在顾不上!师兄要再不到,我竟也打算辞官的。你再喝七日,可别怕苦,好不利索我可不再来的!”
清涟不敢多说什么,待陶灵离开,与禇良道:“褚姑娘,怎么这么急着走?”
“既是没考过,留在京都,不知该做什么。节后回去,正好赶上春种,两不耽误。”禇良起身行礼,道:“这些时日多谢了,敢问恩人姓名?禇良好记在心里,将来……”
“奉命行事,褚姑娘不必客气。” 清涟哪敢担她的礼?忙侧过身上前扶起来,转念之后,笑道:“怎么都是来了一趟,既是好起来,自该在京都走一走,瞧一瞧长安旧景。我听闻古柏寺的腊梅正是开花时节,姑娘若是有意,雇辆车去,看看好景致,于养病也是好的。”
禇良心中一动,当即谢过她的提醒。待屋中余她一人,禇良才在行囊的最深处找出了锦盒,取出内里的一块琉璃印。
一方印上有如意纽,四面刻着文字,是上古大篆,禇良认不出几个。印文更是辨别不出,彼时沐姐姐只说将来再见,再讲给她。
这便是沐姐姐与她的信物,若是到了京都,前往古柏寺,以此为凭,自然有人会带她去找沐姐姐。
然自抵达京都,禇良屡次起意,却始终没有一探究竟。明灭的烛火,映得她乌黑的眼眸里,闪烁不定。
琉璃扣进了掌心,从冰凉至炽热,禇良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朝中的风波起于一隅,对于禇良来说,都只是擦肩而过的风。
夏立妍来过一次,留下云熙特地准备的点心吃食。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听闻禇良打算出去走走,夏立妍也为她高兴,鼓励了两句,也就离开了。
这日喝了药吃了早饭,禇良换上盛阳长公主为诸生赐下的棉袄,出了太学,没怎么等待,就找到了一辆牛车。
车夫倒是爽朗,让她上车,要了一百钱,道:“古柏寺可远呢,姑娘坐好!”
牛车胜在稳,但走得没有马车快。这一趟直到晌午,才靠近了古柏寺。
禇良下了车,那车夫收了钱,赶车缓缓离开。
果然隐约嗅到了梅香,禇良略有紧张,上前叩响寺门。
知客才与清潮见过,也有些无可奈何,开了门后,双手合十,心底默念出家人与人方便,口中却道:“姑娘叩门,所为何事?”
禇良望着和尚光光的头,怔了片刻,从袖袋里取出琉璃印,递上去道:“我……”
“嗯。”知客望了一眼,不肯等她开口再耽误了苦修,退了两步,并不伸手去接,道:“姑娘请随我来。”
寺门重新闭合,甚至拉上了门栓。寺内清幽,因各处皆有廊道相连,庭院中的积雪没有扫过,洁白一片。
禇良跟在知客身后,几次开口询问,皆无回应。她有了些许猜测,渐渐难掩欢喜,脚下也快了几分。
梅香渐浓,已能望见红梅。知客停下脚步,道:“姑娘,走过前头的半月门。请吧。”
禇良道了谢,握紧了琉璃印,上前两步又驻足。她抚着用枯木搭建的半月门,半晌后才推开了。
这一方小院遍植寒梅,正是当时。曲径通往院中的禅房,沿途只有一行脚印。
禇良缓步走过去,两行脚印,让这幅画愈发好看了。
轻叩木门,还未及张口,门被向内拉开。禇良猝不及防,退了一小步,才看清楚站在眼前的女子。
别时的模样在她心里描摹了多少次,那日听见云熙同穆阳公主生得相似,今日再看,她却觉得没什么相似的。十五六岁的人影与眼前的人合二为一,眼眸里的神采依旧,又是惊喜又是感怀,湿润有光。
禇良见她浑然无恙,再也绷不住,跟着她一起笑了。她被拉住了双手,错步跟了进去。禅房里点着檀香,陶壶中煮着梅上的雪水。
两人对案坐下,不等禇良开口,穆阳已经按捺不住,连声问道:“可是好利索了?”
一语出,禇良双眉微动,笑容也从明亮转为微苦。她道:“沐姐姐,你早就知道我在京都了,对么?”
穆阳深吸口气,点头承认。
“嗯。”禇良心里是喜悦的,她在最绝望的时候,偶遇眼前的人,得她相助,得她教导,结庐守孝的日子里,她最盼着的,就是沐姐姐上山。
然而如今她更知晓,人会长大,路会曲折,京都中的沐姐姐,也有她的无奈。她晓得自己的境遇,免去亲口说出的难堪,自然再好不过了。
她拿出琉璃印,放在茶案上,道:“女科我没考过,上元后就要回家了。这太贵重,还是还给你吧。”
穆阳眼底的光渐渐灭下去。相见一瞬,她高兴于禇良不再是那副瘦弱的模样,也为她沉稳的性子叫好。
“真要与我生分了?”穆阳没有去拿,低着头,道:“我不去寻你,是怕耽搁你考试。”
“我不是怨怼。”禇良听出了其中的自责,着了急道:“我总不能全靠你留下来,那成了什么了。”
穆阳松了口气,抬手泡茶,将青瓷的茶盏搁在禇良眼前,轻声道:“若我请你留下呢?”
禇良有些诧异。
“你这么聪明,我不信你毫无猜测。”穆阳直直望着她,道:“你猜到了我是谁,不对么?”
禇良长出口气,藏不住的担忧填满了眼眸,道:“听说当时有人行刺,你可受了伤?”
即便穆阳看上去很好,一身淡色长衣,行动上也没什么凝滞,禇良也是观察许久。
她想着,沐姐姐若不肯戳破,她就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交还琉璃印,离开京都,或许这辈子再见就很难了。她舍不得还,但也明白,这样的物件留在自己手里,或许会给眼前人带去麻烦。
“没有伤着我。”穆阳绝口不提被打了后颈,伸出手蘸着茶水,在茶案上写着字。
“‘成韫’……”禇良在心中默念,也不经意间念出了声。
皇室公主,只有封号宣之于民,她却在这禅室内,一笔一划写给了禇良。
穆阳的耳尖微红,轻声叮嘱:“你记着就是了。”
“原来是封号音同。”禇良笑了笑,问道:“我用行礼么?”
“你敢!”穆阳叱了一句,才道:“那年没办法,康王兄成婚,我不回来成什么体统?本以为忙完一茬就能回去,却是一件接一件的事,彻底抽不开身了。”
禇良晓得是因懿仁太子的缘故,从前便晓得她的兄长极好,想来她也是伤心的。
“父皇再开女科,我便在等你来京都。”穆阳看着禇良,道:“你的第一场答得极好,若能答完,定已入选。然既是病倒了,你能想通就好。”
禇良低下了头,半晌后方道:“嗯。”
“我请你留下,是真心话。”穆阳道:“我要开府督政,要设长史了。旁的人我不放心,我需要你帮我。”
“我……”禇良一惊,却被穆阳打断了。
“二哥哥故去,储位未定,父皇……父皇的确疼我,但他先是皇帝。”穆阳放轻了语调,似是耳语:“我想做些事,但我现在也想不透。只是我需要身边的人是自己人,而不是父皇指给我的。”
禇良听明白了几分,尽管她涉世未深,看不到朝野深浅,身体不由得前倾,急道:“沐姐姐,你不该参和这些事!”
“现在说都太迟了。”穆阳摇摇头,透着股无奈,道:“父皇不信他们,我又实在不忍心。再说,这女科怎么样?虽有拾人牙慧,但我也是……”
“我猜到啦。”禇良太明白不过,眼前的人虽比自己没大几岁,但实在心软,又善良,她的身边没有身家清白的,或许留下能帮一帮?
“我不知晓这件事会持续多少年,但我会保证你的安全。若事有不逮……”穆阳不敢看她,正琢磨着怎么往下说,禇良抬手按在她的手腕上,道:“沐姐姐,长史什么不必,我愿意留下帮你。”
穆阳霍然看过去,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宽慰。顿了半晌,她道:“长史只能是你,我已向父皇求了口谕的。”
凉茶清心,使人明智。
禇良等着一盏新茶温下去,听完了始末,不由道:“殿下,我若是没答应,你该怎么办?”那不就成了欺君?
“大不了挨一顿训,能怎么办?”心愿达成,穆阳也松懈下来,懒散盘膝坐着,把食盒里带着的点心取出来,道:“就你我两人,不必唤我殿下什么,显得生分。”
“可我要做长史的话,规矩要守的。”禇良断然拒绝,仍旧规规矩矩坐着,道:“只是……我真不知该做什么。”
“你以为我知道多少?”穆阳将女科的事拿出来,几乎尽数说了出来,末了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有你在身边,有诚璋姐姐撑着,想必局面不会太差。对了,你既答应,回去拾掇拾掇,搬家。”
“啊?”禇良如今也晓得这都是穆阳提前安排好的,只怕那牛车也是,又被穆阳瞪了一眼,便不再说什么。
两人这才互诉别情,知晓禇良守完了孝下山,和宣城的人情世故,穆阳颔首道:“不错,没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那些人,都是殿下的缘故。”禇良既知晓她的身份,自然也都明白了。她略有些怅惘,但也是感激的,道:“阿婆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殿下,你放心吧,我既答应,尽心尽力绝无后悔。”
此时此刻,还未明白情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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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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