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厅里灯光明亮,但没有人说话,寂静得落针可闻,引路的侍女朝她歉然地笑笑便行礼退下去了,另有年岁较小的侍女替她斟茶,还贴心地上了两碟精致的茶点。
陈念春心里有事,也没注意这些,只是一口一口地抿着茶水,连花厅里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等到慕容欢走到她面前才反应过来。
慕容欢此时与面对那些管事婆子时神情完全不同,那时的肃穆此时早已化成温柔的笑意,“阿稚。”轻轻按住她想要起身行礼的动作,在陈念春身边坐下。
一边的贴身侍女动作敏捷地将手里一个海青色菊蝶纹福枕垫在她的腰下。
“姑母今日辛苦了。”陈念春眼中有愧色,她没有帮上姑姑的忙。
慕容欢笑了,面有几分得意,“是辛苦,不过这份辛苦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自从你姑父说服了他父亲把王家中馈交给了我,我那些个婆婆嫂子小姑子个个都闭门不出,别提多爽利。”
陈念春也笑了,“那我可就安心当姑姑家的米虫了。”
慕容欢抚掌大笑,自是连声应好。
笑过之后,就是要进入正题了,陈念春小心翼翼地跟姑姑说了说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还有自己的一些猜测,面含期待地看慕容欢的脸色。
慕容欢沉吟,“如今的长陵是有些不对,谢家的那小子虽然是被捧的高了些,但也不无缘由,谢家确实要比我们王氏看得要远。”
事实确实如此,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但具体什么缘由却是她说不了的。
陈念春也明白没有再追问下去,她想要确认的已经差不多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分寸是她从小就不得不学会的。
看着懂事的侄女,慕容欢叹了口气,伸手揽过陈念春,让侄女靠在自己的怀里,心疼地说,“他们的事归他们的事,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就是把天捅塌了也有姑姑在。”
她早年坎坷曾在族兄家中借住,蒙受嫂子的照料,这一对侄子侄女也算是她看着落地的,可没想到有朝一日嫂子去了,只留下受苦的兄妹俩,而她远在长陵鞭长莫及,如今有机会能弥补自是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陈念春目光怔怔,也想起了还在楚国的哥哥。
哥哥年长她四岁,母亲死后,继母刻薄,父亲撒手不管后院,是哥哥护着她长到这么大。
那年大雪纷飞,满地都是雪茫茫,她贪玩,滚进雪堆里玩耍弄得浑身湿透,可偌大一个陈府居然没有她的一套替换衣裙,她冷得瑟瑟发抖。
是哥哥脱下了身上的衣袍将她裹在怀里,看着妹妹冻得青白的小脸,告诉她,“等过几年,哥哥一定会让你有穿不完的衣服戴不完的首饰,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声音冷厉,带着无以伦比的决心。
这些话哥哥都做到了,甚至做得更好,她现在不止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戴不完的金玉珠宝,曾经刻薄他们的继母看见他们躲都来不及,就是父亲也要向他们兄妹低头。
就是她来长陵也是哥哥的一手安排,在她将要登上去长陵的船时,哥哥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去了长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担心,一切都有哥哥。”
正是因为这句话,也正是因为有哥哥,她才敢如此的肆无忌惮,九国才会有这么一个任性骄纵肆意妄为的陈连璧。
慕容欢轻柔地揽着陈念春纤薄的肩膀,一只保养得宜的玉白柔荑安抚似的抚摸着陈念春蓬松的乌发,跟她聊起别的,“今日给你送的头面可还喜欢?”
陈念春粲然一笑,献宝似的点点自己的鬓边和耳垂,又伸出两只纤细的手腕,道“我今日可都戴上了,姑姑送给我的真是漂亮。”
莹润剔透的羊脂白玉戴在她嫩白的手腕上,一时之间竟是分不清是哪个更像美玉。
“你喜欢就好,当日我瞧见那块料子就觉得配我们阿稚的美貌是最合适不过了。”慕容欢的语气里带着自豪。
又道,“婢女小桃你可还喜欢?”
陈念春不解,“小桃沉稳伶俐,但我身边已是有两个贴身侍女了,怕是耽误了她。”
“小桃不过是婢女罢了哪有什么耽误不耽误,”顿了顿,“不过我把她给你自是有原因的,她自幼学武且天资非凡,腿脚功夫比起江湖十大高手也相差不多,留在你身边也是个保障。”
陈念春郑重颔首。
姑侄二人聊了足足有两个时辰,直到前院有小厮来报她姑父快要回来了,陈念春这才依依不舍地与慕容欢告别。
回到自己的院子正巧瞧见衣匠绣娘们把新制的衣裙送到小厢房,一个个红衫白裙的娘子们手托着乌木托盘,托盘上各色各式的衣裳像是一捧捧蓬松的云朵,远远瞧上去美丽极了。
“小姐,可要去瞧瞧。”衣裳向来归姜黄打理,她自小便陪伴在陈念春身侧,自然也懂陈念春此时肯定是想要去看看的。
果不其然,陈念春点点头便带着三婢子往厢房去。
因摆放的都是衣裙,小厢房里是不燃烛火的,照明的都是罩在六角琉璃灯里指肚大小的夜明珠。
这些夜明珠都是极其上乘的成色,放在其他人那,怕是用来做钗环都不舍得,哪里会像这里随意便用来照明。
足足有十数盏琉璃明珠灯流光溢彩的散发着明亮的光辉,虽已是深夜此时整个厢房依旧如同白昼般纤毫毕见。
绣娘衣匠们见到陈念春也依然是有条不紊的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似是对主人家的来访毫无意外。
一件又一件的衣裳分门别类的按照颜色材质成套的叠放在一起,五花八门。
天下分为九国和长陵,不同的国土穿衣习惯也大不相同,得益于各国的文化传播和士子文人的各式游学,现下的女子也大多是各国各式衣裳混着穿,这样的现象特别是在九国中心的长陵格外的常见。
诃子和褙子多是楚国,相邻的吴国多是曲裾且颜色多清淡;魏国喜穿琵琶襟马褂用富丽堂皇的颜色堆砌;北边的国家善武就是女子日常也穿窄袖胡服或是长袍,衣料也粗糙些。
陈念春一样一样慢悠悠地看过去,她的打算是挑一件衣裳在几日后的逢秋会上穿,王家是此次的东家,她也算是半个主人家了,还得应付那些想看她热闹的小女郎们。
她丝毫不怀疑那日会不会有人跟她过不去。
这个答案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肯定有啊,按照她向来嚣张的作风没人看她不爽才奇怪。
细白的指头划过一件又一件的衣裙。
这件太红,俗气了些。
这件鹅黄的压不住场子。
那件蜜蜡色的老气。
横看竖看都没瞧见一件满意的,陈念春皱着眉头,视线里出现了一抹白色,脚下一动,白色又转瞬成了月白色,她咦了一声便走了过去。
案上是一件非常不起眼的白色诃子裙,乍一眼看过去素净得过分,只能夸一句剪裁和衣料不错,细看却大有乾坤。
白色的底料上密密麻麻的绘着银线和月白色的绣线,银色遮住了月白色的颜色,可只要有光打过来就能瞧见这裙摆和外衣上绣着的富春山居和大片的祥云,一共只有二色绣线却丝毫不显沉闷单调。
不动声色的奢华清贵,触在掌心是沉甸甸的分量和细腻的针脚。
可陈念春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一日一闪而过的袍角,也是月白色也是银线祥云。
怎么会想到那个矜傲得过分的谢家子?
虽然这个男人身上的香料她很喜欢,但是这般折辱人的男子她只想要狠狠地把他脸上的冷淡面具给撕下来,看他怎么傲。
陈念春晃晃脑袋,把与之相关的念头甩出去。
“这件衣裳是谁做的?”陈念春点点面前的这件衣裙。
很快就有一位绣娘来到她的面前,低眉敛目,微微俯身行礼,“是奴婢。”脆嫩的声线平稳,藏在袖口下的十指不住的轻颤。
她是这一批绣娘里资历最浅的,对主人家的喜好了解也最少,看见眼前这个漂亮的过分的娇小姐面色不显的点名找她,心里难免惶恐。
“你做的很不错,叫什么名字?”
绣娘松了一口气,回答道,“奴婢婉娘,谢小姐夸奖,奴婢不敢当。”
陈念春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脸生的绣娘,瞧她的年岁也不过是与自己相当,能做出这般精致的衣衫想必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心下一柔,夸奖了她几句便吩咐她去找绿藻领赏。
看着这个绣娘脸孔上显而易见的喜色,陈念春为之所感心情也不由自主的好了许多。
回到内厅,便打算重新安排一下身边的几个丫鬟。
先是看向小桃,“小桃,以后你就跟着我,也随着我的婢女改名叫桃红吧。”姜黄,绿藻都是随一种颜色起的名。
小桃自然没有意见,恭敬地跪下磕了个头便是定下了。
又看向姜黄绿藻,“你们两个跟着我的时候长,平时也多照顾些桃红。”
思索了一会儿,又说,“姜黄还是管我的衣裳,绿藻还是管我的首饰,”又想着桃红的本事,接着说,“这样吧,姜黄,从今往后,后院的那些女匠绣娘什么的都交给桃红管。”
桃红,绿藻二人皆称是,姜黄手里被分了权,瘪着嘴应了。
待到陈念春洗漱休息了,三个丫鬟才各回角房洗漱休息。
姜黄心里不忿这新来的就从自己手里抢了权,更不乐意跟这个小丫头平起平坐,气呼呼地回去了就连绿藻叫她,她也不应。
“你别生气,姜黄就是这样的性子,她的心不坏,过两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绿藻怕桃红委屈,温柔安抚她。
桃红怔怔地点头。
看向绿藻急匆匆洗漱完又赶回内厅准备守夜的身影。
她是两个月前才从武院调出来的,学了两个月的规矩礼仪便来到了小姐身边,在她有限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像小姐和绿藻这样对她这般的下等人也如此温柔。
温暖的床褥,没有震耳欲聋的呼噜声,桃红睡得格外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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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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