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徐氏

青砖甬道蜿蜒穿过粉墙黛瓦的拱门,他在疏朗竹影间穿梭,碎金日光抖落,在他月白锦袍上锈了一寸斑斓落照。

身侧的侍从眉梢带着笑,只低声道:“家主,人咱也看到了,您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容鹤年揽袖,一双清隽眉眼低垂着。

原本今日来访只是借观画一名来打探几分,没想到穿廊过阶时远远看见了她的背影。

少女清瘦了许多,正坐在廊下,手里抓着鱼食有一把没一把的撒着。

他想起原先在书房,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堂叔伯说的话,说是在金陵静养。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早在两年前便亲身去过金陵,不过一句粉饰太平的谎言。

回来便好。

旁边侍从还笑着,打心底里为自家家主高兴:“话说,家主您既然心系慕五小姐,为何不与她相认呢,有这层关系,届时来往也没人会说闲话,您也不必日夜忧心。”

容鹤年拨开垂枝翠影,视线落在袖口的暗纹兰竹上,末了只淡淡道:“不必。”

他割席慕容,自立门户。

本就不是为了与她相认。

——

暖春融阳,绪风淌过窗棂罅隙,涌过无阻的廊庑。

奚竹才踏进主院,只听一声高喊,“五妹妹来了!”

看身影应该是她四姐姐慕思芷,只是她称呼得亲切却不是来迎她,反而转身奔向屋内。

她这一声下去,奚竹还未进屋,屋内便已有人迎出来了。

来人身段婀娜,墨发盘着时兴的发髻,侧边簪着一只玉露含香步摇,走动时珠坠轻响,还未走至身前,便听见她亲切的呼唤,“五姑娘!”

走至身前更是情到深处,抓着她的手潸然泪下。

徐怜莺还是如前世那般装模作样,燕来楼的戏本合该让她去唱角儿。

她握着奚竹的手,声泪俱下:“好姑娘,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看她这先入为主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真的是这慕府的当家主母,哭得都要赶上江母动容了。

她身后传来一声微嗔:“莺娘,外面冷你头风才好,好端端杵在院中做甚,还不快带竹儿进屋来。”

说是微嗔,言语间却浓情蜜意。

慕父站在门檐下,身旁便是江母,对上奚竹的目光时,她只温柔地笑着,似乎对这样的光景早已习以为常。

“是妾身想得不周到,冻着了五姑娘,该打该打,”徐怜莺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边说边作势拍打了两下自己的额头。

奚竹施施然地笑着,拢了拢肩上汀兰软缎披风,才伸手去拉徐怜莺的手,“徐姨娘说的哪里话,我披着阿娘的披风,怎会冻着,姨娘快别自责了。”

两句姨娘给徐怜莺笑着的脸都叫僵了。

这两年她当家作主惯了,虽为妾氏,但得了慕父默许,在大院里自己的孩子也都唤自己阿娘,慕奚竹不在,家里只有一个闷葫芦的嫡子,平日也不找她不痛快,另一房韦氏出身不高,脑子蠢笨,她更是不放在心上。

今天慕奚竹这两句姨娘算是把她魂叫回来,也把她这两年在后院说一不二的幻梦打碎了。

但毕竟在后院摸爬滚打多年,自己还能治不住一个小丫头片子?

徐怜莺很快便收拾好神情,热切地笑着,“姑娘不冷就好,姑娘许久不着家,要是短了缺了什么,只管告诉我,我立马去库房挑最好的叫人送到姑娘房里。”

奚竹迈入屋内,屋里还暖融融的,她解了披风,向身旁的徐怜莺微微颔首:“姨娘有心了。”

徐怜莺只觉得更堵得慌。这小丫头举手投足,只言片语间仿若把她当作提鞋管家的婢子一般,不放在眼里。

她走失两年,徐怜莺本以为她回来至少是灰头土脸畏畏缩缩。

谁知跟她猜测得竟然截然相反,这小丫头身量虽瘦削,但气质却从容优雅,一颦一笑间,活像个真正的主子,自己在旁倒显得像个跳梁小丑。

徐怜莺按下心中的想法,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意,随后松开握着奚竹的手,转身在慕父身旁的席位落座。

而慕父另一旁则是江母,两人座位上几乎平起平坐,但看众人脸色,恐怕都见怪不怪了。

“好妹妹,”率先来拉她的手的是她二姐,慕思姚,她沾了沾眼边的聊胜于无的眼泪,“这些年你病了,父亲和阿娘都心系你,为你操劳碎了心。”

到底年长些,神态脾性都学了她母亲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也相差不大。

只是她那句阿娘恐怕唤的是徐氏,毕竟前世她对江母只飘飘然递上一句“江大娘子”。

而她口中这位高坐堂上的父亲,只关心她这两年是否会败坏慕府的门楣,是否会牵扯到他这位左侍郎的仕途高路。

此刻面容庄严俊美的男人不过沉思着,偶尔关心三言两语,更多时不过垂着眼,只怕心思玲珑周转着该如何问起这两年的事情而又不被人讲闲话。

毕竟他这位五姑娘挂在外头的名号是因病迁养。

当年知晓她走失的那些侍从侍女都被遣返,只有几个心腹信得过的还留在身边。

既然他顾及脸面,又不好开口,奚竹就给他递这个台阶。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一双泪眼婆娑,她提裙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女儿不孝,不仅不能承欢膝下,反而让父亲阿娘为女儿劳力劳心。”

“女儿也分外想念父亲阿娘,只盼着早日团聚,这些年女儿思亲良苦,情难自抑,感概颇多。”

江母忙去扶奚竹,拿着帕子为她沾去眼泪。

奚竹环视一周,“今日得见家中,亲人安然,女儿也就略安心些。”

“只是奚竹方才病愈,实在没有这样多的精力,辜负了姨娘和姐姐的关心,实在愧疚。”

慕父混迹官场多年,垒到脚边的台阶安有不下的道理。

他俨然一副慈父模样,嘴角挂着清浅笑意,“无妨无妨,你兄弟姐妹虽念着你,但也体恤你体弱。”

他手一挥,“莺娘便先带这些孩子们回去吧,晚膳时再过来也不迟。”

“竹儿才醒,我也不想让她太劳累。”

徐怜莺惯是会揣度人心的,此刻未多言语,只是起身行礼:“那妾身便带他们退下了。”

慕思姚还想多说什么,也被徐怜莺一个眼神止住。

闲杂人散尽,徐怜莺却巍身不动。

待慕父将疑问的眼神抛过去时,她却垂跪下,身姿纤弱。

“莺娘,你这是做什么。”

徐怜莺垂泪摇头:“妾身本不愿在这大好日子与主君说这些事,但今天是阖府例银发放的日子,妾怕耽搁几分,下头的人便多几分怨言。”

奚竹在一旁落座,只冷笑看她演戏。

“妾氏资历浅薄,幸得主君可怜,才将大院管家的差事交给妾身历练,”她戚哀地抹泪,神情颇为可怜苍白,“只是原先的库房管家看妾身年纪轻,平时待人威严甚少,便不服管教,屡次克扣下人油水。”

“妾身不想因这些小事让主君烦心,便都将这些窟窿自行补上,只是如今,”她适时地哽咽两声,一双泪眼楚楚地看着慕仲堂,只怕将他的心都看化了,“如今妾身实在拿不出这样多了,只能来劳烦主君。”

“奴辜负主君期望了。”边说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珍珠圆子,咕噜噜滚湿衣襟。

慕父则最吃这一套,只心疼地去扶:“为何不早告诉我,这样的泼皮奴才,一早打发了便是,何故惹得你这样为难。”

奚竹看着这一幕,只眯着眼冷笑,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位库房管家怕是被冤枉的,她这番说辞不过是想将那人遣出府,好迎她那远房的表哥来,兄妹联手来捞慕府的油水。

正想着,只听徐怜莺起身时一声娇呼,再见人已经软软倒在慕父怀中,面色苍白。

徐怜莺的惯用手段。

倒不是真的装的,只能说半真半假。她本就一副孱弱姿态,晨起早膳也常进的极少,看她这副样子,恐怕午膳也因为奚竹倒了不少胃口。

如今体力不支,虽不致昏厥,但装装样子也有七八分像。

慕父将她扶到软椅上,只叫她好生歇息一会,怜她今日实在劳累。

“是妾身不好...这副身子不中用,反而耽搁了五姑娘与主君叙旧。”

慕父嗔她说的哪里话,两人你来我往好一会,慕父才终于想起了正事。

他抖了抖袖袍,端出那份官场上的威严,似又觉得不妥,敛了敛衣袖,“竹儿,这两年,虽然对外是说你迁居金陵田庄,但我与你母亲,还有你姨娘都知道,你是......”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奚竹已心领神会。

奚竹盈盈一拜,不见扭捏之态,“女儿中秋走失,实际上是遭贼人掳走。”

慕父脸色并无讶异之色,这两年的追寻,他也查出些蛛丝马迹。

“半途水路转车马时,女儿才得以逃出。”

“奔波多日才将贼人摆脱。”

“但女儿身无分文,疲乏劳累之际幸得一位老师父相救。”

“哦?”听到峰回路转,慕父眼睛眯了眯,身子也无意识地向前倾侧着。

奚竹继续道,“师父是云游四海的医师,游历四方,悬壶济世,看我遭此劫难,半路将我收留,教我看病救人的本事。”

“听闻我的遭遇,师父决定将我送回汴京。只是师父一生行善,不受银钱,故而两袖清风,我便与师父一路行善,一路北上。”

说到此处,奚竹突然面露悲色,泪流不止。

“只是路途遥远,几经波折,师父年事已高,途径禹州时病重,”奚竹衣袖沾泪,哭得好不伤心。

“感念师父收留,便在禹州照顾师父晚年,为师父送终,立碑礼孝后才动身。”

“故而耽搁许久,劳父亲母亲挂念。”

见她哭得哀戚动容,慕父不由得信了三分,他问:“师父名号为何?”

奚竹对答如流:“师父名唤张显山,名号青囊先生。”

“师父如今的碑位在禹州南郊,背临秋灵山。”

见她说得实在笃定,慕父心中又信了六七分。

见他思量,奚竹心中冷笑,如若问她真的假的,那必然是编的。

什么拜师,什么北上,什么悬壶济世,全都是编的。

至于奚竹能将人说得如此流利细致,那是因为确有张显山这个人。

她也不怕慕父派人前去禹州查证,因为在秋灵山南面的的确确立着张显山的碑牌。

而这位张显山也不是什么悬壶济世两袖清风的名医,不过一个略懂医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前世奚竹坐上凤位后,为着侧脸那条疤痕遍寻天下名医。而这个张显山便来过皇城,只可惜这人骗术精湛,加上奚竹那些时日眼看其他名医束手无策,便死马当做活马医信了他几分。

待回过神,那江湖骗子早就携着金银细软跑路了。

奚竹一直寻到他禹州老家,发现此人竟是个死了二十年的死人,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深查之下才发现此人行走江湖,骗人颇多,为了金蝉脱壳躲避仇家,常常给自己立碑堆坟。

且不说禹州,若是慕父有无尽的人力财力能将五湖四海掘地三尺,便能发现此人死了十几次,坟头土加起来能建座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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