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酸痛无比，嗓子里的铁锈味越来越重，马计不敢停下。
来不及回头，也不敢回头，王林勇的声音在喊完那一嗓子之后没声了，尾音在下坠。
他憋着一口气，按照王林勇说的一直跑，直到有人一把拉住了他，被直拽了一个踉跄往前一扑，紧绷如琴弦的神经被人轻轻一拨，竟是直接跪在地上，像是翻胃一般呕吐。
酒馆老板惊异地拍了拍他的背，只当他被吓坏了：“你这孩子，别乱跑了，快来这儿！低着头光跑不看路也不怕摔着。”
马计被领去了酒馆，老板让他跟着人流走，转身依旧小厮一般忙活着，招呼大家往地窖里避避风头。
说来奇怪，天机城闹得动静这么大，酒馆这里除了能听见外面巨大的声响，附近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地窖里坐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马计找了个角落坐下，王林勇不在的事实在沉默的片刻里突然铺天盖地涌来，他捂住嘴尽力不发出声音。
众人悲伤还未缓过来，愤怒先至，有人粗声粗气起了个头。
“到底是什么人下这种毒手！”
“你还没听见吗？是星君啊，荧惑星君和另外一个拿剑的人干的！”
“星君？真的存在吗？”
“瞧你这话说的，大家去天机城不就是相信星君存在吗。”
“星君还能打起来吗？”
新挤进来的人举手插话道：“我看见了！当时一阵光闪过，荧惑困着玄微，然后另外一个人拿剑刺了玄微！”
“什么？星君死了吗？！”
“应该……死不了吧，我当时就在真下方，被闪得睁不开眼，不过没看见血滴下来呢，裂缝就在我脚边了……”
没人去听他诉说自己惊险的逃生故事，又聚堆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星君是神，又不是人，没血也正常。”
“荧惑帮别人对付玄微干啥？”
“啧啧啧，这你就不懂了，越是神通大的人，越是贪心！保不齐是闹什么矛盾要斩草除根，保不准是荧惑贪心要什么东西，二人起了争执，荧惑就找帮手要把他弄了！”
马计听得眉头紧蹙，荧惑哪里造成伤亡了？一群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倒是起劲。
众人得了个说得过去的版本，便顺着声讨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眼眶还红着，声音却斩钉截铁：“闭嘴！”
静默了一瞬，众人抬起头看着这个身量不高，看上去显得营养不良的年轻人，起头的人冷笑一声：“哪来的毛头小子，你吓尿了听不得人说？”
在逃命时被冲散的女修士认出他，拉过他到自己身边，按着他坐下打着哈哈：“这孩子年纪不大，刚来这地儿，人生地不熟，被吓到也是人之常情。大家都是好命逃出来的，都是有福气的人，别伤了和气。哎，你大哥呢？”
马计扭过头，抱膝不说话。
一屋子死里逃生的人傻了也该知道怎么了。
“切，自己大哥都被荧惑害了，还替他辩驳呢，喂，小白眼狼”
女修士是个大大咧咧的刚烈性子，被这一句话激怒，起身就是中气十足地吼：“放你的屁去！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跑得眼泪鼻涕流一脸，糊住眼睛让你见不得人了？这么着急推荧惑星君身上，你怎么确定这事儿是他干的？我看要说有嫌疑，你这种人才最该被拉出去！”
“我……！”
“你什么你！你去天机城不是求星君显灵？看不在势了就说这些歪理，颠三倒四的墙头草最是可恶！”
起头人被说的面红耳赤，嘟嘟囔囔地坐回去，不再盯着马计。
女修士坐回马计身边，生死大事面前，怎么安慰别伤心都显得无力。她叹了一口气，只轻声说到：“他会入个好轮回的。”
会入个好轮回的，下辈子会有平安的一生。这辈子已经结束，再怎么劝慰开导，也不过是当了一回理中客，把希望给在下辈子，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宽慰。
马计的声音闷在膝盖和臂弯之间：“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他不信这些，王林勇也许会信吧。
可星君显灵这种事，他原本也是半点不信的。或许轮回之说，也未必全是虚妄——他多希望，那能是真的。
“有啊！人有三魂六魄，当然有转世了。没有转世那这世间岂不是全是孤魂野鬼了？一直在死人，这世间不是要被魂魄挤满了。”女修士心虚地回应，因为她也是不信的。
家中的大爷病了就是病了，哪有什么中邪之说，她借机从家里出来看看村外世界罢了。
马计不愿再继续探讨这些，有没有转世得自己死了才能弄明白，生人只能一直蒙在鼓里猜来猜去。一直想这些不过是在一直提醒自己——他不在了。
不如骗自己一把，信他有了个好去处。
想起刚刚那人说的被刺的玄微，他突然开口问道：“星君也有吗……”
地窖里昏暗，但好在是酒馆的地窖，酒肉都足，老板也很慷慨，为大家分发食物酒水。
一碗清酒被端到马计面前，老板弯腰道：“星君是个好人，这里有他的福泽护着呢，福泽还在，他会没事的。”
马计接过酒，闷了一口，被呛得直咳嗽。
待到轰鸣声不再，疲惫的人们才陆陆续续出去。
马计又去了一趟天机城，那里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样子，像是村里被犁过的地，大块焦黄的土杂乱地躺在地上，星轨仪被埋在里面，大多变了形，整座城像是被掀起又覆在地上。
女修士跟着他，原本想着来天机城，万一他大哥还有机会活着那再好不过，没机会她就在旁边看着，防止这阴恻恻的小孩想不开。
看见天机城的模样，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看来是没机会了。
旁边的马计不说话，她也不好开口，哪怕这孩子不管不顾哭一场也行啊。
搜肠刮肚找了许久，瞥见城边一点绿，终于找到了个话头，指着树苗招呼马计：“瞧！这树苗长得真……真好哈哈哈。”
马计瞥了一眼，无情转开眼神：“看上去快死了。”
女修士仔细一看，确实……于是又搜肠刮肚了一番，搜刮到了之前的话题：“噢对对，我叫杨夕，之前没来得及说……”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名字一事是这孩子大哥问的，如今人不在却提这话，怕又忍得这孩子伤心，只恨自己脑子转得不够快。
马计愣愣看着天机城，最终也没有说什么。他不愿回村，杨夕也不愿意，觉得有些缘分，又可怜这孩子在此地无亲无故，干脆带着他在酒馆附近住了下来，权当养了个干儿子，也不怕家里来人找，毕竟天机城一行死了不少人，死了谁没人知道。
多年恍若一日，酒馆老板寿终正寝时，临终前只求人把那玉佩和自己一同下葬，酒馆托付给了杨夕和马计，嘴里依旧念叨着星君的恩惠，平日里受他帮扶的行人与天机城一难得庇护修士皆来送行。
待到杨夕也要去时，她只把马计喊道床边，看着多年来始终话不多的孩子，对他招招手。
马计弯腰，她把手放在他头上揉了揉，叹道：“若真有转世，下辈子做个爱说爱跳的孩子吧，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我们替你探探路……”
直到马计自己也日薄西山，他望着天机城的方向依然在想——
有转世吗？
王林勇有转世吗？
杨夕有转世吗？
星君……有转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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