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枝桠里漏出一些洒在地上，黑压压的树林里很快传来脚步声。
凌无涯抬眼看向来人，暗纹宽袍，巨大的兜帽低低压着，遮住眉眼，只露出有些沧桑的下半张脸。
来人是鬼宫宫主。
鬼宫宫主立在月色下，身形清癯却笔直如松。宽大的袍袖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苍白修长的手指。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浸透寒意的威压："前几日你们来取定魂砂，我已经给了。如今半夜闯来私自带走人，于礼不合吧。"
凌无涯冷不丁来了一句：“姜荣升？”
沉昭的反应比姜荣升还快些，在他身后问道：“你想起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凌无涯的错觉，沉昭的声音几乎有些抖。
不等凌无涯回话，姜荣升已经挥着长鞭扫来 ，长鞭周身裹着黑雾，所到之处掀起一阵狂风。
喊个名字动这么大火气？荣春门经营得这般风生水起，换作旁人早该得意忘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自己见死不救了年少心动之人，愧疚到姓名不愿意承认？
凌无涯一边思索一边抓过疯子的衣领，把他从鞭子下方甩过去扔给沉昭，自己翻身堪堪擦过长鞭。
疯子神智已经恢复大半，被沉昭接过还没缓过神就瞪着眼睛大喊提醒：“小心她的长鞭！”
沉昭单手掐诀，袍袖翻飞间一道气劲震出，长鞭应声弹开。
疯子踉跄退了两步，满脸错愕："...这么强？"
自己其实在出了鬼宫之后，已经恢复了一些神智，知道自己刚刚在屋里拜错了人，难得有机会吐苦水就只顾着一口气吐完了，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哪能突然恢复神智！这二位中必有高人！
姜荣升指节发白，长鞭在掌心绞紧。鞭身骤然破空，带起尖厉的啸鸣，如一条暴起的黑鳞毒蛇直袭面门——
"啪！"
嘶鸣戛然而止。沉昭五指收拢，鞭梢在他掌中纹丝不动。
姜荣升沉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用力扯了扯长鞭，动不了分毫，咬牙道：“你，是谁？”
沉昭手腕猛地发力，长鞭瞬间绷直。
姜荣升不愿撒手，死死攥住鞭柄，整个人被带得往前踉跄几步。
沉昭收起平日里眼中懒散的神色，压低声音："姜掌门记性倒差，不过千年光景就忘干净了，若不是我，恐怕掌门和那疯子也无异吧。"
夜色寒凉，姜荣升的脸色更差了，沉得能滴水。
凌无涯抱臂在一旁冷冷看着。
哼，特地压低声音，只能是为了防着别人，这里除了那个知情但脑子不清醒的疯子，不就剩自己了嘛。防来防去，真是多此一举，反正自己也不是很想听…
像是为了向自己证明自己心中的想法，凌无涯索性别开脸。
沉昭看过来，轻笑了一声，倒是个别扭的。
姜荣升松开长鞭，后退了一步，远处赶来的阿姜以为她要倒，冲上前扶住，瞪着面前的沉昭，沉昭松开鞭子，无辜地耸了一下肩：“话说这小结巴是你收养的？怎么不教她法术，刚刚拿着短刀就冲上来肉搏，换成别人早就一招把她撂倒了。”
阿姜怒极：“不是！收养！法术，是我，学不会…”
做好了被对面这个不着调的人嘲笑的准备，可对面只是随手将长鞭抛回来，语气平淡得像是谈论天气：“原来是和灵气不合的那部分人，那要多练练身手了，拳脚功夫倒也不比法术差。”
沉昭看了一眼走向疯子的凌无涯，对姜荣升不容置喙道：“不过这疯子，我们得带走。”
姜荣升：“凭什么？”
有要东西又要人，哪有这么好的买卖！真是恬不知耻！
沉昭：“凭你千年前欠我的人情啊，这疯子不是你心上人的弟弟吗，把人这么软禁起来总不能是兄弟俩都看上了吧。”
姜荣升：“闭上你的嘴！还有，那马夫不是我的心上人！”
沉昭摆摆手往凌无涯那里走，一边走一边嘴巴不停：“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不知道是谁因为马夫差点被趁虚而入走火入魔差点被控制得把自己荣春门都屠了，哎呀，要不是好心人，也就是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消除魔障，恐怕天下就乱咯……不过是个小小的……”
姜荣升深吸一口气：“闭嘴！！人给你就是了。看上去不是你要这个人吧，你的人情就这么给他了？”
沉昭唇角微扬："给他和给我，有什么分别？"
"呵..."姜荣升冷哼一声，"你们倒是...不分彼此。”她故意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咬出了“狼狈为奸”的意味。
沉昭走到二人身边，对凌无涯道：“她把这疯子给我们了。”
疯子：“……”
虽然我知道自己之前神智不清，但能不要当着我的面这么喊我吗，蛮没有面子的。
沉昭侧首看向凌无涯，似是漫不经心提议道："带着这么个烫手山芋，你回去也不好交代吧？"他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玉坠，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蛊惑般的轻缓："不如...你和他，都随我回去？"
凌无涯冷淡道：“好交代。”
反正太一闭关，寒参林多一个人也不会引发大乱。
沉昭：“那我跟你回去吧。”
凌无涯：？
沉昭摊开手：“既然好交代，多一个是多，多两个也是多嘛。况且……我知道的比他多哦，仙长考虑考虑？”
月光掠过他含笑的眼睫，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凌无涯盯着那道影子看了许久，终于转身沉默着离开，潇洒得留下一个白衣飘飘的背影——这便是默许了。
沉昭对地上的人说道：“跟上。”
疯子嘟嘟囔囔：“我叫王则。”
王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小跑着追上前去。他盯着前方两人的背影直犯嘀咕——那华服公子气度不凡，本以为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怎的像条尾巴似的，绕着那戴面具的白衣人打转？
云阁的路一回生二回熟，在天亮之前三人已经到了西峰脚下。
王则四处打量着，越看越熟悉，最后几乎是要走在二人前面。
“你对这山路...倒是比自家还熟稔？”沉昭望着对周围草木如数家珍的王则，忍不住开口。
凌无涯别开脸，对这种贼喊捉贼的行为选择视而不见。
这人好意思说别人，明明自己也是对着地方了如指掌吧，方才路上的一草一木避得真是行云流水，对比下来最不自在的反而是凌无涯这个原住民。
王则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实不相瞒，这确实是我家来着。”
阁主太一自建阁以来就没收过徒，不知是不是受了阁主的影响，西峰的其他几宫也是人丁寥寥，不仅个个都是老光棍，徒弟也没收几个，导致西峰更加寂寥，能大言不惭西峰是自己家的人属实不多见。
感受道凌无涯带着怀疑的目光扫来，王则赶紧摊开手试图证明自己的无害：“别别别，仙君莫要误会。我说的是荣春门还在的时候，被关在里面久了，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现在这儿被改成了地方我还一头雾水呢。”
反正不会是自己印象里那个种不住什么庄稼，大家只能去扒草皮的荒山了。
这么一想，到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样。
凌无涯见其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以为是自己刚刚的眼神过于不近人情，不免有些无措。
难道是自己刚才太凶？自己平日里和人交谈就是干巴巴的样--除了沉昭，一遇到他自己的脾气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这样不好，得改改。就算是为了方便从别人嘴里套话找回自己的记忆……没错，是为了方便自己找记忆，不是为了别人。
这么思索着，凌无涯也微微垂首，面具遮住下半张脸，到显得人一副有些神伤的模样。
沉昭回头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光景。
他放慢脚步和凌无涯并肩，微微侧头：“仙长上次答应我的还作数吗？”
凌无涯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我又答应你什么了？”
说完才反应过来那人在仙鹤上的惊人一跃，以及散在风里的那句“为什么不高兴”。
那一跳属实把自己吓得不轻，尤其是身形居然是像散沙一样在自己面前消失……不知为何，凌无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就好像这个人之前也这样在自己面前这样离去。
真是一种残忍的方式，眼睁睁看着一点点散去，抓不住，留不住。
凌无涯这次没有保持沉默：“我不喜欢你那样告别。”
沉昭愣了一下，温煦的眸色中透着一层朦胧的柔光，郑重应下：“好，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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