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天使陪伴的旅途-11 盯着老鼠的眼睛

“到多瑙多少钱?”真夜出了始祖地,站在街边,拦下一辆马车。

……多瑙下着雨,雨势磅礴,城中人大多都躲在家中,街道空无一人。

最后一段到庄园的路,一个五十几岁的看守人拦下了马车。非巴特克家的人不能令马车进入。真夜跳下城里的马车,走了过去。他穿了件棕色的插肩袖及膝大衣,戴着黑色的皮手套,脚上仍是巴尔莫勒靴。

泥巴飞到他鞋上,留下痕迹。看守人看了他的鞋一眼,将他放行过去。

“请您稍等,巴特克老爷还有事。”一个棕发女孩弯腰曲背,告诉真夜。她身着女仆服,神色淡漠。

他们正处于一个长长的走廊上,一间雕花的大门对他们紧闭。大门旁立着把椅子,供给来客休息,但真夜站着,看都没看它一眼。倒是钻石有些惊讶,因为他对巴特克在玛尔的家有很深刻的印象:破旧,粗糙,像林间的猎人小屋。可这儿呢,这儿就像所有有钱人的庄园,漂亮,打理得很干净。

“好的。”他回答说。

真夜棕发女仆却盯着他的巴尔莫勒靴。

“你自己走路过来的?”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真夜似乎意识到了她的话不算一个问题,而且她问完转头就走了,接下来的半小时都没回来过。

走廊上的水晶吊灯一闪一闪,阴晴不定。

那个棕发女仆拿着托盘,从楼梯口那儿上来,走了过来。她看也没看真夜一眼,当她不存在,昂首挺胸地敲了敲门,推门走进去。

“阿吉。”真夜从门缝里听到他想见的人叫她的名字,“让他进来吧。”

阿吉出来了,手里托盘也不见了。

“他叫你进去。”阿吉对真夜说,但她没有看真夜,她望着走廊的另一端。有个女孩吐舌,朝她招手。

“阿吉,别管爸爸了,来帮我试衣服。”那女孩说。

阿吉微笑着叹了口气:“我这就来,阿幸小姐。”

会客厅的墙面是猩红色的,让整个房间散发暖融融的诡异氛围,屋子里有很多家具,比如柔软的带柄天鹅绒沙发,精美的玻璃灯。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巴特克就坐在办公桌后,盯着来人。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头发也茂密许多,穿了件有花纹的西装,里面搭了双排扣背心,大概只有三四十岁,一点也不像个朴素的老园丁。

他目光上下扫过真夜,显得像商人那样在评估价值,也很冷漠和不耐烦。钻石就是通过他的这一神色认出他的。

巴特克桌上的一个相框吸引了钻石,照片里的女孩儿朝他微笑着,那就是刚才长廊上的阿幸小姐。巴特克玛尔家的餐桌上,她也在那儿。

“我看过你的信了,写得倒是很好。”巴特克说,“就是不知道人怎么样?”

“我不会让您失望。”真夜回答得很自信,甚至有些傲慢,“所见即所得。”

“小聪明的回答。”巴特克并不满意,“你帮我办事,我帮你在始祖天使面前说说话。听起来很公平,但是你会什么呢?你信上写的是不是真的,你那些船上的经历,还有你做的这些事,你能担保吗?”

“多瑙的很多人都认识我,里面也有很多人是我的死敌。”真夜说,“您熟悉他们,您要是想,可以把我抓起来给他们,您可以看看他们快乐的反应。仇人不会替我说谎。”

巴特克笑了一声。

“这还不够。”过了一阵,他却说,“我要的不仅得是这个。”

他盯着真夜,不再微笑了。

“你想往上爬,是吗?”巴特克轻蔑地。

“如您所说。”真夜坦然地说,“只要给我机会,我就可以做到。”

他目光灼灼,毫不畏惧地望着巴特克。但巴特克扫了他一眼,却不感兴趣地低下头,望向真夜的靴子。

巴特克拿起一张报纸,无精打采地说:“在多瑙,雨天出门的时候应该坐马车。你没有马车吗?”

“我没有,先生。”真夜愣了一下,回答说。

“你没有。”巴特克平淡地重复道。他将头埋进报纸里,仿佛他们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真夜站在原地,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了,但他强撑着,保持他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一阵,巴特克放下手中报纸来,看了他一眼。

“既然你并没有马车。”巴特克干脆地,“那么,你得展现出你在我面前的价值。”

真夜听他说话,一言不发着,像犯人等待判决或释放。好一会,他斟酌地开口了:“您需要什么?”

“你能在我面前下跪吗?”巴特克说。

真夜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巴特克。而巴特克不太感兴趣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真夜细细地看着巴特克,显然,他察觉出了巴特克的情绪。如果他说不,巴特克可能就让他走了。而这也会是真夜最后一次能进入巴特克家的庄园。因为这儿从不缺人来,给他权衡的时间只有这么长。

过了一会儿,真夜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当然,先生。”

真夜说完,便摘掉了自己的皮手套,将它放回衣服里,然后他慢慢地俯下身,单脚下跪。因为地上铺着张厚实的狐皮地毯,他跪下时没发出声音。接着,他把第二只腿膝盖也放下去,成了个跪下的姿势。

他花了一些时间抬头,巴特克却已经埋下头去,又读报纸去了。

“行了,你回去吧。”巴特克说。

阿吉守在门口。门一打开,她朝后退一步,朝真夜点点头,真夜只是沉默。阿吉身后发出窃笑,是阿幸小姐探出头,看了看出来的年轻人,又迫不及待地望向门内:“爸爸,我能进去了吗?”

门内安静了一阵,故弄玄虚温柔着:“让我猜猜是谁在说话啊?”

阿幸小声笑起来。她眨眨眼:“那我进来啦!”

她打算进去,忽然朝正从长廊离开的真夜看了一眼,好心地叫住了他。

“漂亮哥哥,你的鞋脏了。”她微笑提醒。

她没等到他的回答。真夜已经下了楼梯。夜晚,真夜穿着他的靴子,踏过玛尔的雨夜,回到他住的旅馆。风大雨大,他的脸被吹得没了血色。没过多久,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他过去打开,一位黑衣服的陌生人朝他鞠了个躬,把一封信交给了他。信上有鹰爪的印泥。

陌生人离开后,真夜把信打开,钻石看到上面写的字:

同意合作,第一件任务请明日来庄园详谈,我们会派马车来接你。

巴特克

但真夜看上去并不兴奋。他读完了信,把它放回信封,接着连带信封一起,丢到桌上。然后,他站起身,飞快地朝卫生间走去,抱着盥洗池,干呕起来。过了一阵,他重新回到卧室,在床边坐下。他的脸色仍然极其苍白,而眼神也充满厌倦和不耐烦。他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会儿,面色逐渐恢复了正常。对着天花板,他眼睛闪烁。

然后笑,对自己笑。笑得久了,变成一种冷漠。不久他睡去了,脸上带着一副敌意的神情,反感着,恶心着,也嘲笑着对待世界和自己。

这一场景逐渐变淡、消失了。

钻石以为有更多的场景,他等待着,但相反,他眨眼,只看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它笼罩在他眼前,遮挡了所有的光亮。

“战争来了。”有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朦胧,很高远,“始祖天使亲自领战。那些战功赫赫的人最可能获得新一**天使的职位。”

“我还以为就快是真夜了,他不是和巴特克家族走得很近吗?”

“算他倒霉,一个心的往上爬,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呢?要怪就怪降世恶魔吧。”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在黑暗中一波接一波。这两个声音消失了。其他的声音又响起来。

战争来了。战争来了。战争来了。

放过我们吧,我还有孩子,他还小。惊恐的女人的声音。我们是恶魔,不是没有感情,不是畜生。男人绝望而愤怒的声音。好了,兵分两路,一队从主城门,两队从墙边翻入。冷静的声音。杀恶魔当然可以不见血,操纵他们就好了,是不是,真夜?开玩笑的声音。

忽然,许多情绪猛地冲上来,好像厄运的预兆,扼住钻石的喉咙。那不来自于钻石自己,而是某个奇怪的地方。很痛苦,也很烦躁,充满自厌和崩溃,同时心脏急速跳动,仿佛死亡将至……然后这些平息了,只有一种柔和的,温馨的平静,一种可以为之而死的决心和信念。它欢欣地滑了过去,最后只剩下悲伤的、想要流泪的底色。一般而言,人类管它叫悲惧。

那些情绪消失了。黑色渐渐散去,一幅画面求生般从黑色里溜了出来。它起初很模糊,但慢慢地越来越清晰。钻石看到了真夜,一个和现在很相似的真夜。他正从一个宽阔的广场离开,无论是他身侧左右,还是背后七八栋联排的白色房子,都在不断冒出和进入白翅膀的天使。数量太多了,抵过钻石生下来六十六年见到的量。

“恭喜你!真夜大人!”广场上,时不时有天使诚惶诚恐地给真夜打招呼。

真夜没有理他们,他走得很快。

“新一届的大天使!”忽然有人从背后追赶过来,揶揄的语气,“去哪儿啊,前途无量的顾客?成功了记得别忘了我。”

真夜转头,看了那家伙,也就是菲力一眼。

“回家一趟。”真夜说,“魔币等我下午给你。”

“你有家?”菲力惊奇地,“我几十年都没听你讲过。”

“是啊,就跟你还有良心一样,真是个稀罕事。”真夜毫不犹豫地丢下话道。

其他地方变了很多,但奉礼下城街像静止了一样。真夜走到街道上时,仍是那个样子,既萧条,又冷漠。不过之前在楼下抽烟的几个男孩已经不见,想必又过了十几年,他们早就搬走了,甚至死了。

真夜上了楼,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

灰尘吐出来,扑了人一脸,一股腐臭味在空中蔓延。

沙发空落落的,没有人的影子。但客厅东西撒的一地都是,像有人来过这里,故意把这搞得乱七八糟的。

几十年前,真理躺在这张沙发上。看来警察早就收走了她的尸体,还调查了一番这个家,结果估计一无所获。

那股腐臭味是来自更小的东西。

真夜向前走几步,找到了。一只死了的老鼠,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也不知何时死的,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眼睛瞪的大大的,目无一物。真夜蹲下来,盯着它看。它僵直地仰面向天,让它黑黝黝的眼睛质疑来者的疑问。

钻石也盯着那只老鼠的眼睛,从老鼠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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