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深入棋局

“她真是这么说的?”

萧明慈执着一枚白玉棋,眸中浮现出隐约笑意。她的指甲用蔻丹染过,在诏狱阴惨惨的灯下,竟显得有些温情,晕开令人心安的暖色。

白玉棋上,单刻一个血红的“帅”字。

来人点头,欲奉上一方细长印章并一张拆封过的书信。印章通体墨黑,前端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半开菡萏。

萧明慈舒展开眉眼,与对弈之人相视一笑后,而后道:“凝华,你先下去罢。沈鹤若在这北镇抚司藏了什么好酒,你也拿一坛与我和将军。”

崔凝华收好印信与纸张,笑着退下,去帮她们找酒。

秦澈左手两指灵活地抟着棋子,向棋盘上扫了一眼,犯愁道:“长阳,你今日这棋,走得颇怪,叫我无路可退啊!”

“不是我的棋怪,分明是你的心思被那丫头分走了大半。”女帝迟迟不落子,只是看着旧友,“就像信上说的,她好得很。跟着镇抚使,从京城出发,坐船到沧州,再去淮州,一路艰辛,竟都忍下来了。”

“谁能想到,她终是继承了我亡夫的遗志。这一计,把她的本领全试出来了。”秦澈感慨一句,有些懊恼不能亲眼见证。

面前案上,是楚河汉界。红方黑方,厮杀得难舍难分。

她是个心里不藏事的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片刻,便已想通,将目光移向女帝穿的衣衫。

一朝天子,九五至尊,穿着却很朴素——褪去一身玄色,披上了女官所穿的青衣。往日繁复的簪饰,改作一支细细的金钗,插在发髻中。

秦澈回忆起往事:“当年你私自出宫找我,也是穿了这样一身女官服,手里还攥着你自己的鱼符,自称是长阳公主身边之人。如今我们已经老了,你想出宫见我,竟还穿着故衣。”

她们少时相逢,一见如故,后来按照誓约,又做君臣。做了君臣,就不能再意气行事,见面的次数也愈来愈少。

若不是此番回京述职,她竟不知已被人暗中扣上了谋逆的罪名,且人证物证俱在。

萧明慈说:“我累你与凝华最多,没了你们,我该怎么办呢?今日我找你,不为别的,只是想说说话。”

秦澈叹:“是我累你。海防图失窃,恐是淮南王的手笔。临川繁华,城内多是身负异术之人,而城外不远,就是东南大营。他要构陷,只消用些旁门左道,偷了图去,再找人仿我的笔迹与私印。”

“按察副使清查沧州贪墨,查到官员家中一个家仆身上,探问出一口绝密的箱子。如若找到它,我或能在天下人前还你清白。”

秦澈听闻“清白”二字,垂眸再看棋面,窥破一丝端倪:“你会赢的。”

对面再落一子,即可将军。

-

淮州,临川城外

淮州有“天下最富”的美称,而位于其东南的临川,备受古今文人墨客赞誉,为“烟云笼秀色,风雨锁青山”之地,是赏玩江南风姿的不二去处。

可惜一场水灾,将临川昔日的繁华冲散了大半。为了寻一口吃的、找一个能歇脚的地方,流民们争先恐后地涌入城中。

临川城共有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城门上设有箭楼,门外均筑有瓮城,以便抵御倭寇入侵。东门名长乐门,出城后再往东南行十里地,便是东南大营,秦家世代驻守之地。而秦凌羽一行人,走的则是北边的安远门。

安远门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这队伍已在瓮城中绕了几圈,不见首尾。守城官兵接过一张又一张照身帖,核验后不耐烦地将人放进去,朝腰上捶了几下,指着人群,对身边同僚抱怨:“他娘的,这下只进不出,哪来那么多口粮喂这些闲人!”

抱怨归抱怨,上面不发话,他们也只能先验着。虽说临川的经济可傲视南地一干城池,这么放人,日子久了,定是要遭不住的。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瞿青牵着缰绳,吆住了马,掀开车帘,问了句:“公子,您还好吗?”

马车内,探出一只白得泛青的手来,虚弱地扒拉着门沿,将头往车边侧去,呕了好一阵,愣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沈鹤”虚弱道:“死不了,你继续走吧。”

秦凌羽倒回车厢,倚在木板上,抱着一张遍布墨痕的白绢,于心中默默问候了负责梁国官道建设的官员。

离开池家村后,他们马不停蹄地赶了五日的路。一开始还算顺遂:青阳县境内的官道称得上平稳,马走起来也容易。掀开车帘,外面是大片的平原,村庄和农田坐落其间。她数着里程,借窗外日光画图。

沈鹤就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细碎的光斑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人却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稻田青青,忽有黑影掠过。她探头去看时,发现是一群白色的大鸟。它们扇动翅膀时,带起一阵阵风,掀起一道道青浪,朝天尽头去了。天尽头,则是一片无垠之海。据说,海上有仙山瀛洲。

起初,她以为那些鸟是白鹭,后来发觉不然。它们头上有一抹红,在阳光下呈金红色,美轮美奂。那是一群鹤,不知从哪座山上来,低低地擦过青绿,扶摇直上,鸣于九霄。

她从未见过这样如梦似幻的场景,直到那持槌的木人敲了一下鼓,才如梦初醒,提笔蘸墨,在绢上画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沈鹤还是未睁眼,连眼睫都不曾动过,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气息匀长。

她心中忿忿——自己都不敢睡,这人却先睡上了!

写画了一阵,她觉得眼晕,趁着木人还没提示里程,轻轻搁了笔。哪晓得车轮忽然压到了路上石子,车厢一震,将那狼毫笔震落了地,歪歪扭扭地在地板上画了一道墨痕。

她俯身去拾笔,抬眼时看见一张白白净净的恬淡睡颜,起了玩心。

总归是自己的脸,这里又没有镜子……

笔尖停在离眉心不足一寸处。

眼皮向上一掀,瞳孔在阳光下微缩,是淡淡的琥珀色。

沈鹤道:“你要做什么?”

此人根本是在装睡!

瞿青坐在车辕上赶马,一点也不敢睡,听车厢里边有动静,登时竖起了耳朵。

他听少女说话,觉得这说辞太过暧昧不清,但鉴于他家大人的为人,应该不能做什么,刚刚把提着的心放下去,又听男声说:“这光太刺眼,怕你睡不好,替你挡着点。”

瞿青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也没怀疑到此沈鹤非彼沈鹤。

车厢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一个是将军府的小姐,一个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前者两世未曾谈过恋爱,后者无人敢近他身,学的是诛心的手段,此刻却被引到了交心的路上。

沈鹤道:“云来了,哪里来的阳光刺眼?”

云头好像应着他的话似的,朝车上来了,将日头挡了个严严实实,厢内阴了下来。

他又道:“你拿着笔,是要做什么?”

下一里地过得格外漫长,木人不砸槌,也不摇铃,空留两人干瞪眼。秦凌羽举着那杆狼毫,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举得腕都有些有些酸了。

笔尖上悬着一滴墨,沈鹤哂道:“毕竟是自己的脸,舍不得了?图画得不错,可惜人皮不是白绢,沾上一点,就不好洗了。”

云飘走了。

秦凌羽收了笔,朝后边坐了,试图岔开话题,说:“方才见到一群白鸟,我原以为是鹭鸟,结果发现是鹤,眉心有一点红的。”

阳光从她身侧照入,沈鹤不由眯起眼睛:“是吗?南地人杰地灵,有这种灵物,不足为奇。”

“你名中有鹤,眉间也有一点朱红。”秦凌羽说,“所以想着,这个字是不是和它们有关?”

坊间戏称沈鹤为“血观音”,“观音”二字,得来于他眉心有一粒红色小痣,与观音面上那颗别无二致。随之被忽略的,就是他的字。

以鸟为字的人,天下不在少数。比方说常吴氏身边的婢女,就唤作莺儿,意在声如莺啼,柔婉可爱。

现在,她面临的是一个本体论问题:沈鹤叫沈鹤,是因为他叫沈鹤。

那人向旁边挪了几寸,堪堪躲开阳光,低声道:“鹤是君子,但我不是。姓名受之父母,如何得来的,我也不知道。”

她长了张嘴,还未说话,齿轮带动木人,摇响了手中铜铃。

“叮当——”

“你在想什么?”沈鹤问。

秦凌羽回过神来,挺直了背,说:“在想今日中午吃点清淡的,车坐久了,胃里难受。”

这话的确是她心中所想。

系统跑出来献殷勤:【宿主,临川城中有许多好吃的……】

听系统叽里呱啦报了一大串菜名后,她忍无可忍,在脑海中回应道:【别念了,再念下去我把你吃了。】

系统不说话了。

秦凌羽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向外面张望。城门近在咫尺,城楼上高悬一块匾,上书“安远门”三字。可惜瓮城里还有几圈队伍,想要进城,恐怕还得排上一个时辰。

就在她放下帘子的那一瞬,入瓮城的小门处,传来一阵骚动声:

“快!快押住他!这人染了疫病,不能放他进城!”

注:文中几处城楼设定借鉴西安城。

十月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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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深入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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