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天萧悟便是真的悟了,世间的事本就苦比乐多,因此他总叫她

被泽无邪唤做“小乐”的女子阖眼睡去时,堂堂太子殿下端坐在茅草堆里陷入沉思。

按年岁论,小乐其实长他几岁。而小乐的本名也不叫小乐,她有名有姓,叫文清乐,是罪臣之女。

十年前。

初见小乐时,萧悟站在大无相寺墙壁后第三棵歪脖树的枝桠上,手揣在袖子里和寺里的小师傅看外面。

古寺清幽,寺外尘世喧嚣。

长长的队伍哀哀戚戚路过大无相寺的正门,往西边去。

小乐便在这队伍中。

萧悟指着:“这是什么队伍?”

小师傅叹气:“溪河县一连三年旱灾,这是流民队伍。”

萧悟好奇:“他们从东边来,往西边去,西边就有饭吃吗?”

小师傅摇头:“东边没米,西边没水,哪里都好不过哪里去……”

萧悟更是好奇:“那他们为什么要走?”

小师傅道:“溪河县就在皇城郊外不远处,天子眼皮底下不可以闹旱灾,也不可以有饥荒。因此他们被发配去远一点的地方……听说啊……”

萧悟:“听说什么?”

小师傅双手合十,眼神幽幽:“阿弥陀佛……听说溪河县的文县丞因为开仓分发粮食被朝廷抄了家。全家都被打为罪臣亲眷,也被发配去西边。”

两人正说着,队伍中的一个小丫头忽然倒地,口吐白沫,眼睛翻白,浑身剧烈地抽搐着。

另一个长她几岁的姑娘赶紧跑过去抱住她,大声喊人:“我妹妹生病了,需要看大夫!”

周围大家脸上都是同一幅麻木神情,无人理会。

队伍继续慢慢前行,像是遇到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众人分散避开再汇聚成流,留她们二人在中央停驻,空出一个圆圈来。

官兵呵斥:“快走!”

女孩面黄肌瘦,眼神却凶狠:“我说我妹妹生病了!!需要看大夫!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你没长眼睛吗??”

官兵扬起鞭子便打,一鞭一鞭落在肉身上发出“哧、哧、”的闷响。身上无二两肉,鞭子抽着尽是皮包骨头的回响。

眼看着姐姐也被打得奄奄一息,萧悟实在看不过眼,从树上跳到寺外,一把扯住官兵手臂,大声道:“人都昏倒了,打有什么用?!”

官兵被一个毛孩子阻止,刚要连着萧悟一起打,这时小师傅也从树上跳下。

“阿弥陀佛,施主且慢,我乃大无相寺慧安大师座下弟子了真,这位是我寺带发修行弟子了悟,如有得罪,请施主见谅。”

大无相寺乃皇家寺院,能在这里带发修行的,非富即贵。听小师傅这话,官兵心里多了几分忌惮,挥挥手道:“我们奉朝廷旨意,监送这批罪民去西疆,既然是大无相寺的弟子,师傅们还是不要掺和这里了。”

萧悟却不依不饶,指着地上那两位姑娘道:“一个重病,一个被打,怎么,罪民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官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轻哼道:“小师傅慈悲,罪民的命确实比草芥还不如。左右一死,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死在半途中,那反而是她天大的福气。”

“再说了。”官兵笑的淫邪:“小师傅们可知道她们是谁?”

萧悟沉沉问道:“她们是谁?”

官兵慢条斯理将鞭子收起:“她们是文县丞的女儿……这队伍里的人或许都可以不死,但是她们两个,哼哼,死了还真是解脱……去了西疆进了官营,说不定会更惨。”

萧悟年岁还小,并没有立刻懂得这话背后的含义,了真却手立胸前,闭眼阿弥陀佛了好几声。

萧悟气噎,一把拍在了真的光脑壳上,骂道:“你光阿弥陀佛管个屁用!”

了真却不生气,搀住萧悟小声劝慰道:“世人皆苦,殿下却无菩萨神通。今天救一,明天救二,苦难无穷尽,无法尽渡,不如就此放下罢。”

官兵调侃:“这位了真师傅是个明白人,不愧是佛家子弟,就是通透。了悟小师傅还得多像你师兄学习啊。”

萧悟本身气极,见了真只顾看住自己,根本不想掺和这桩事,而那官兵又嘻嘻笑笑,说起人命就像笑话,心一寸寸寒了下去。

他看着地上躺着的两位姑娘,又看看这长无边际的流民队伍,心里的悲凉蔓延开来,一声空洞的叹息堵在喉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明明自己都自顾不暇,少年心境却忽地从哀戚转为火焰。

萧悟转身,看着大无相寺内他刚刚站过的大树。

那里空无一人。

他却对一片空空说道:“乌雀,父皇之前说我在寺内孤寂,可以随意挑选两位影卫——”

萧悟指着那满身血痕的姐姐,和面显灰败的妹妹,眼神空芒:“我看上她们两个了……将她们带入寺院吧。”

话音刚落,一道迅捷的的黑影不知从何处跳出,跪在萧悟脚边:“殿下,可是这两人并无武功根基,恐怕……”

少年声音毫无感情:“从小培养的,反而忠心。再说了,你可以当她们的师父,不是吗?”

乌雀顿了顿,随后低头恭谨:“……谨遵殿下吩咐。”

当晚,两位女孩被带进了大无相寺,年岁更小的女孩却没有捱过月亮挂上歪脖树的梢头。

姐姐在佛前无声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萧悟来看她,文清乐抬头,声音枯槁如老妇,干哑着说:“我饿了,想吃饭。”

她当着萧悟的面吃了五碗面条,只吃面条没吃别的,萧悟夹进她碗里的豆腐都被她夹回了盘子。

就这样,边吃边呕,吃完了五碗干面条,然后成了萧悟的影卫。

皇宫的影卫都会被剥夺自己的名字,再被赋予一个新的名字。

小乐也不例外,她与流光、流煌都是乌雀的弟子,因此也是“流”字辈的。她作为影卫,名字是流烟。

但萧悟从不像叫别人名字那样叫她流什么,从来都是喊小乐。

小乐对萧悟也是例外。

大无相寺内,无论是“保护”太子的影卫,还是整天只知道诵经的和尚,都对萧悟恭敬有加。

只有小乐,曾经是县丞的掌上明珠,娇娇女子练剑实在辛苦,看见一旁树上的萧悟笑眯眯,心里不爽,直接剑鞘扔过去砸他。

萧悟武功不灵,爬树还行,总能灵巧地躲过飞来的剑鞘,小乐嘴角冷酷,根本不会笑,但是下次还砸。

这样无聊的互动维持了几个月,直到有一天,小乐的剑鞘精准地砸到萧悟脑门儿,将太子砸落掉地。揉着屁股骂骂咧咧时,萧悟看到小乐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他才意识到,噢,原来她喜欢这游戏。

他夸她:“本太子的影卫进步不小。”

小乐说:“你是臭皇帝的儿子,早晚我要杀了你。”

萧悟故作深沉:“那你可要好好练功。我虽然是窝囊太子,我可以活的很惨,但我必须活着,杀我可不那么容易。”

彼时被软禁在大无相寺的太子萧悟不过八岁,已经见识世情冷暖。

萧恒帝为人多疑,民间都传当初萧恒帝是太子篡权夺位,因此到了自己当皇帝,就对太子颇为忌惮。

国家迟迟不立太子,大臣们谣言四起,为堵悠悠众口,皇帝大手一挥,立萧悟为太子。

萧悟是何人,萧悟的母亲身份低微,曾是司剑阁的宫女,被皇上宠幸一次,诞下皇子。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皇子,一朝被立为太子,等待他的不是泼天的权力,而是无数暗处的虎视眈眈。

在萧悟被送去大无相寺之前,他已经尝遍无数毒药。

他身边没有可以信赖的奴婢、侍从、朋友,长辈。任何人都不可依靠,任何人都有可能露出爪牙。

但是有两个例外。

第一个例外是小乐。

小乐是他救回来的小狗。

哪怕这小狗对他冷冰冰,总是龇牙咧嘴,但是他就是信她不会害他。

第二个例外是那年他还在皇城内时见到的枯叶城质子。

萧悟对枯叶城有所耳闻。知道枯叶城主为保城内十万百姓,将自己的大儿子亲手送进了皇城。

这位在皇城深深中孤立无援的叶家长子叶瑄,和自己的处境相差无几,听说他为讨皇上欢心,自愿成为萧恒帝的试药童子。

叶瑄因为试药身体羸弱,纵然得了萧恒帝的信任,每晚被赏赐无数歌姬美妾,但是服侍他的下人风言风语传遍后宫,说枯叶城的大公子早就失去作为男人的能力了……

那天萧悟启程去大无相寺,影卫在身后远远跟随。

他路过叶瑄的庭院,庭院内春意盎然,海棠花树生机蓬勃,隔着院墙都能看到红色簇拥的树冠。

宫门半开,萧悟驻足,看见里面的男人正盖着毯子在树下咳嗽。那是年少的太子第一次见到叶瑄。

察觉到探究的目光,叶瑄抬头,知道门前偷看的人是谁,向萧悟伸手。

男人微笑着,萧悟却觉得这笑意不入眼底,冷淡疏离,正犹豫间,叶瑄说话。

“殿下此去大无相寺,若是寂寞,可以站在寺内门前第三棵树上看看外面。”

萧悟惊讶,忍不住问道:“第三棵树,有什么不一样?还有,你进宫后从未出去过,又如何知道呢?”

叶瑄并未回答,只是目光幽深,静静地看着年幼的太子。

他招手示意萧悟过去,随后在他耳边轻声说,声音虚弱又坚定。

太子殿下,要不要考虑和我联手,十几年后让这皇城改天换地?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泽无邪看着地上支棱的草梗,有微不可见的震颤。

有人来了。

那几个人离这里还有不到一里地。

他迅速起身,小乐也已睁眼,两人十分默契地彼此点点头,往山神庙后奔去。

到了马前,小乐呵斥他:“不绑你了,自觉点趴下,不要碍我事。”

泽无邪却不理会,一把揽过缰绳,又伸臂将小乐抄起到身前,策马往那几人来处的反方向去。

骏马飞驰间,泽无邪一瞬间的念头转过。

枯叶城的大公子,你从之前的孤立无援以身试药,不惜用自己做自己的棋子,到如今十年过去了,是否手里的棋子多了一些呢?

泽无邪忽然问小乐:“你知道枯叶城在什么方向?”

小乐指了指前方:“你去枯叶城干什么?”

泽无邪说:“我和师姐忽然被师父派去枯叶城。而你又说皇帝派十三暗卫西行来寻云姬孩子的下落。”

小乐问:“那又如何?”

泽无邪目视前方:“师姐愚钝,我放心不下,要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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