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这对叶参来说是个陌生的名字。
他暗自揣度，如果是师父的师父，那必定也是江湖上名声大振的人物，可他竟从没有听说过。
当然也有个可能：师父的师父是很久很久以前存在过的人物，久到江湖更新换代，关于凤栖梧的传说早已被风霜岁月掩埋。
说起来，认识凤无焱这许多年，叶参并不知道师父的真实年岁。
凤无焱一向淡淡。高于他的世人无两，低于他的世事无关，虽然世事烦扰，但是凤无焱就好像在世事的夹缝中存在一样。
因果流淌，却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平日里也很少提及关于自己的往事。
如果光从面容上来评判，凤无焱有一头银白色长发，还有几乎没有任何波澜的的眼神，这是两件唯一可以佐证他在这世上活了很久的证据。
除那以外，凤无焱相当丰神俊朗。外加一袭白衣白袍，又隐居深山，活的像个谪仙人。那既然是仙人，就是不老不死也不稀奇。
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仙人，叶参试图用一些常人能理解的理由去解释，譬如说：习武之人势必深研内功修炼，作为剑仙的修为更是登峰造极，因此看起来自然比寻常人年轻些。
即使是这样，大部分时候叶参默认师父不过五十有余，那还是硬着头皮故意把他往老了算的。
可若再往深处想，凤无焱远远不止这个岁数——
几十年前萧钦、自己的祖父叶承，还有当时的黄泉城主宋寒率领武林军起义，推翻姚家天下时，凤无焱就已经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独孤求败的剑仙了。
而到自己父亲父亲辈，叶起当初带自己上香炉峰拜师时，对凤无焱颇为恭敬——
当然，态度恭敬不代表什么。凤无焱对收徒一事非常头大，叶起用最最恭谨的态度强硬地把自己塞进了香炉峰，半是要挟半是强迫的劝凤无焱收自己为徒。那就另说了。
这样推断，凤无焱至少是和自己祖父同辈分的人。
那么师父的师父至少是百年前的人，过于遥远。
想这百年来，王朝更替，新皇权上位后血洗武林，江湖有二十年的血流成河，草莽势力重新洗牌，很多名噪一时的门派早已隐于尘埃，赫赫有名的大侠也销声匿迹，曾经的“剑魔”不再被人提起也属正常了。
片刻间叶参思忖良多，直到凤无焱的“剑”已至面前，剑风凛冽，这才心中一凛，提起枯叶剑全力格挡。
饶是如此，胸前依旧被剑气划伤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见徒弟受伤，凤无焱却没停，一边继续进攻一边笑着说：“和我过招心不在焉可是会死的。”
这是一句大大大实话。
叶参压住心头无限好奇，努力摒弃所有杂念，沉心静气下来，竟发现了不对劲。
师父的剑法虽霸道无匹，很多时候叶参没有办法闪躲，只能提剑硬扛——这是绝对实力差距造成的。
很多次这样的内力正面对抗让他没有办法讨得任何空隙，狼狈格挡之间叶参竟然能看出路数，这可太新鲜了——
要知道，凤无焱已经到了万物皆可成剑的境界，所谓剑法无定法，无定法便是法。寻常过招，叶参根本猜不透师父的路数。
凤无焱是个脾气很好的长辈，却不是个好老师。教导徒儿时兴之所至，提点几句，说的也是云山雾罩，需要叶参自己揣度摩挲。
好在他在习武这事上有悟性，有天赋，那些师父口述的“天书”，多则琢磨一个月，少则琢磨三天，也能吃透。然后他再比划给燕渚，如此这般，燕渚心里认凤无焱是半个师父，叶参则是另外那半个师父。
除了年少时哄他睡觉时一时兴起创造的夜哭剑法，叶参再没有看过师父这样一板一眼地执剑，规规矩矩地出招。招式有定法，且法度森严。
论内力，凤无焱远在他之上，叶参一面咳血一面紧紧盯着师父招式动向。
剑风所过之处那庞大的统治力所带来的压倒性气场反而让叶参越发兴奋起来，因为他发现，他可以预测那剑的下一瞬位置。
几十招下来，叶参逐渐感到内力不支，身上添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但因招式皆有定数，即使很难闪避，枯叶剑也能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在精准的位置。
非常不可思议，同时也让叶参心里肯定，此时的他要完全打败师父，那是绝无可能。但论赢上一招半式，却完全可以实现。
叶参就这样一面咳血，一面调动自己所有的注意力。或许是精神全部集中，叶参眼里凤无焱的动作变慢了，甚至在空中形成了一道道旁人看不见的去路，那是剑气即将走过的轨迹。
「左肩」……「右臂」……「胸前」……「下盘」……
叶参在心里默念预测出来的下一处进攻，赌命般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这提前的预判。幸运的是，他的每一次预判都没有落空。
大雾内天色难判，二人在凤无焱的剑冢前不知打了多久。最后叶参内力行将枯竭，思维几乎涣散，完全是凭借意志力在行动。
就在他将倒未倒之时，忽然感到身上一阵轻松，就好像精神上身体上所有桎梏訇然崩陷。
下一秒，枯叶剑直直指向凤无焱，以一种全是破绽也全无破绽的攻势斩断了凤无焱以内力凝聚起来的残剑……
这一瞬发生后，二人同时停手。
叶参恍悟过来，迅速收剑入鞘，单膝跪地，低头说道：“徒儿不孝。”
他又说道：“师父还是手下留情了。” 指的是没有用无一境，和无一剑法。若是用那两样，他决计不可能赢。
凤无焱站在剑冢旁，手上被叶参打散的残剑幻影早已重新凝聚。眼下胜负已分，却没有了要进攻的意思。
半空中一片白色衣角翩翩落下，那是枯叶剑的杰作。能斩落当世剑仙半片衣角，简直无法想象。
凤无焱盯着那里晃神了一瞬，随后说道：“我没有手下留情，只是有些事情想要亲自确认……”
“他的剑是这世上我见过最快的剑，因为他知道剑的来路和去处。参儿，你能看到一定之规招式的轨迹，这一点果然很像他。”
叶参抬头：“师父说的他，是指凤栖梧吗？”
凤无焱点头，嘴里喃喃默念这三个字，唇齿之间满是酸涩。
随即感叹道：“真是个遥远的名字。”
他想起自己对叶参的承诺，只要叶参赢上半式，他便给他讲凤栖梧的故事。
凤无焱却并不急着说凤栖梧，反而说起自己。
“我不是很擅长当别人的师父……但是很多东西没有教给过你，只是因为没到时候。即使说了，也没有办法理解。”
“如今你的剑门已开，想你的天赋和努力，凝练剑气，直到修化成剑魂，也是早晚的事。”
凤无焱见叶参目露疑惑，继续解释道：
“开剑门指的是习武之人与自己的佩剑心意相通。
遇到危险时，你的剑比你率先察觉到不对劲，当你兴奋、烦躁、激动时，你的剑嗡鸣不止，这都是剑门已开的证明。
凝练剑气也好理解，到达这一境界，某种意义上你便不需要真正的佩剑了，就像这样——”
说着，凤无焱将手上那柄半透明的佩剑提起，随手挽了个剑花，剑有长短，剑气却远超那尺度，在土地上留下了实质性的痕迹。
“剑魂则有些难理解。”
凤无焱侧过身，指着背后的一片空芒，问道：“你能看见什么？”
叶参有些讶异，师父指向的地方，除了那不敢靠近的浓雾，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诚实答道：“徒儿什么也没有看见。”
凤无焱微笑着说：“那便是了，你现在介于剑门已开，凝练剑气的阶段，真正的剑魂还未形成，自然看不见我完整的剑冢。”
“开剑门的人很少，能凝练剑气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修化出剑魂的人一代人里不过一二。”
“很多人终其一生想要寻找一个好的铸剑师，得到一柄好的武器。以为这样自己便能更加轻易地修化出剑魂。殊不知，剑魂之于剑，相当于房子的主人之于房子，好房子靠铸剑师给，但能不能放进来主人，完全是靠剑客自身的天赋决定的。”
“对于那些空有一把好剑，却没有天赋的人来说，手里的剑不过是比其他人锋利些罢了，发挥不出它真正力量的万分之一。”
凤无焱继续道：“说了这么多，似乎还没有说什么是剑冢。”
“冢，坟墓也。人死后埋于冢里，剑魂死后的最终归处便是剑冢。”
“剑魂可以看作剑客的另一化身，相似又不完全相同。剑魂如果足够强大，甚至可以左右剑客的思想，重则走火入魔，反客为主，最终导致自我毁灭。而不同的剑冢也会有剑客生前的特色，各不相同。”
“一代宗师去世，为人立碑是为了给后世敬仰，为剑做冢，则为了安息剑魂。随着时间流逝，剑冢会慢慢湮灭。湮灭的速度取决于剑魂的深刻。有的大剑圣死后百年，或许记载他们名字的石碑已经模糊，但是剑冢能传承百年不灭。”
“与之相承的，剑的主人若是枉死，因为剑魂无法安息，怨念过大会生出乱剑冢，为害一方……”
听到这里，叶参心中升起无数疑问，最终他决定问出所有问题里他最想知道答案的一个。
“可是师父，你还活着，怎么会有剑冢？”
凤无焱预料到叶参一定会这样问，神情渐渐严肃，他慢慢地把那虚化的剑气归回土地上锈迹斑斑的残剑里。
他背过身去，看向刚刚指向的那一片空芒。
良久的沉默后，凤无焱道。
“很多很多年前，我……背叛了我的师父。”
“为了赎罪，我废去了自己一身从他那里习来的本事，也因此，我将自己曾经的剑魂埋于剑冢里。”
江湖人的归宿，俱不过是为剑做冢。尚活在世的人为剑做冢，是为了埋葬过去。
凤无焱想了想又说道：“不，这样做并不完全是为了赎罪。”
他的声音沉肃，甚至带着颤抖。
“凤栖梧的乱剑冢至今依旧在。我……太害怕了，若是用他教我的，我不可能打败他。”
“我自创无一境，无一剑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若是再见，能不被他看穿我的所有来路和去处，求得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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