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神女
那妖在神女像中驻留多年，术法使出蛮力将她拽出，震得神女像不住晃动。
四周信众看在眼里无不震惊：“神女显灵啦！”声响落地，信众哗啦啦跪倒一片。
浓烈到前所未有的虔诚信念在此刻汇聚，厚重且绵密地包裹住神女像，人身蛇尾的女妖，被仙灵束缚，从神像抽离时，尖利地嘶吼：“等一下！我再吸一口！”
嘭！
满地匐倒的信众，竟无一人发现方才矗立的两位男子已消失不见。
江断云两指一点，沙丘之巅现出一道圆形法阵，仙灵随即将蛇妖带入阵中。
那蛇妖见二位上仙面无表情地立于法阵边缘，料想自己今日难以脱身，便破口大骂起来：“哪儿来的狗屁上仙！我不吃人不害人！凭什么要镇压我！”
“...我说...”江断云一开口便被打断。
“妖界被你们害得还不够惨吗？为何这般赶尽杀绝！我不过吃几口凡人信念怎么了？混蛋@#%#！@&...”蛇妖双手被捆，除了肆无忌惮的谩骂，只有蛇尾发泄似的不断拍打。
“你听我说...”江断云再度开口，打断他的，是再提高八度的嗓音：“不听不听！上仙混蛋王八蛋！”
刷地一下，蛇尾掀起好大一捧沙，正正泼在辰一清面上。
不知为何，蛇妖心口咚的一响。她看不清那位又高又壮的上仙是什么表情，但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犹似千斤重的气压，狠狠地碾过来。
她仿佛被扼住喉咙，呼吸被迫停止，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脸色逐渐铁青。
江断云默默扶额，转向眉眼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的辰一清：“你冷静...点...”
他听见身旁传来指节咯吱声响，在无风的空气中格外嘹亮。于是默默背过手掐了个指诀，做好随时拦下这伏地冲天雷的准备。
许久之后，辰一清突然仰头，在烈日阳光下抹了把脸，极深地呼出一气：“你问吧。”
江断云愣住，指诀现出的金光闪烁几下才灭掉，咽过唾沫，见辰一清盘腿坐下闭目养神，才清清嗓子对着呆若木鸡的蛇妖说道：“你一个蛇妖，藏在神像里做什么？”
那蛇妖回过神来，怒目圆睁又是凶神恶煞：“你管得着吗！”
谁知辰一清缓缓睁眼，轻描淡写地一掠，蛇妖爆出一身寒颤，高涨的气焰顿时灭了，蛇尾缓缓蜷缩，冷汗划过闪出鳞片的太阳穴，颤声道：“总总总总之我没吃过人...”
一抬眼，见辰一清还盯着，便似被抽掉脊骨般，缩进蜷起的蛇尾中，万般委屈：“我就是...靠吸食信徒信念在修行。”
江断云疑惑道：“你一个妖，靠哪门子凡人信念修行？”
“好多年前我曾救过两个散仙...”蛇妖不敢再看辰一清，身子躲进盘得规规整整的蛇尾中，只露出两只眼睛，缓缓说道：“他们误闯一个很厉害的法阵，我以血破阵救出他们。那女仙送我一颗转灵珠作为谢礼，说此物可转化灵气，便于修行。后来我发现，凡人膜拜神像时散发的信念，经转化后最为强大，所以就...呐...就是这个。”
江断云视线落在那颗莹白的珠子上，确实是转灵珠无误。
这样协助修行的小物件算不得什么奇珍异宝，凡是个修仙的身上都能摸出三五样。
可放在道行不高的妖身上，便是难得的宝贝。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辰一清发问时，气定神闲。
这副模样倒叫江断云心下一凛——他好像变了。
一如往常逼人的威势下，浮躁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沉稳，实在稀奇得很。
“很多很多年了，我实在记不清。”蛇妖声色畏缩，蛇尾盘得更紧了些。
江断云问道：“你年龄不小。三界大战时，你可在此处？”
“没...契木塔这地方，以前战乱不断，谁敢来啊...”蛇妖已经发现身下的法阵似乎没有伏妖术法，只是将她圈在其中而已，神情也稍稍放松了些，便问道：“二位上仙是有什么话要问吗？如果是关于契木塔，那我还是知道些的。如果你们不..不杀我，我当如实相告。”
辰一清冷笑道：“那得看你能说些什么了。”
此话一出，蛇妖再次紧张起来，巴巴地望向江断云。
显然，二位上仙中，这个看起来更好说话些。
江断云摆摆手：“你好好说就是。契木塔神女像中并无神格或仙灵，你可知晓所谓神女现世究竟是怎么回事？”
蛇妖点点头，从蛇尾里探出身子，说起来龙去脉。
“几百年前的大漠纷争不断，没有什么地方是可以长久停留的。在得到转灵珠后，我只好四处游走修行。没多久，我忽然感觉到妖力异常波动，随后法力大大受损，修行难度大增。也是过了很多年，遇上另一只妖，才知晓...”
她眼角颤颤地看向二位上仙：“才知晓那是三界大战，妖王战中受难，妖族...也受到波及...”
在感到修行困难后，蛇妖明白，她急需前往安定的地区，获取更为稳定的灵气。
四处游荡一段时间后，无意间听闻契木塔出了位极厉害的人物，靠着在各部落之间游说，硬是为百姓换来了几年安定生活。
那时大漠中，天神于契木塔肉身消融成神的传说流传已久，便有忠实的信徒自行前来此处朝拜。
于是蛇妖化作人形来到此地，白日在城内四处帮工，入夜便用转灵珠将收集到的信念转化进而修行。
“后来，听闻那个厉害的人物宅内需要帮佣，我起初只是好奇，想见一见这个人便去了，谁知竟真的选中，那时我才知道，这个极厉害的人，叫做赫莎娜，是个聪明又勇敢的女人。”
“神女现世是她？”江断云听至此心中已生出猜测。
蛇妖点点头，眼底闪着艳阳光彩：“不仅如此，天神在此地成神，也是她为了契木塔的安定放出的说辞。”
“我那时能化为人形的时间不长，到了赫莎娜的身边没多久便被她发现了身份。可在得知我是靠着信徒信念提升修为后，她不仅没有对我产生恐惧，仍将我留在身边，还更加信任。”
“又过了几年，她得知七大部族暗中谋划争夺契木塔，便想出了‘神女现世’的计划...”
远处渺小的城池中，那尊塑像缓缓升起，渐渐高大。
沙丘层层叠叠，翻涌喧闹，终于现出身着红黑相间，及踝长袍的女子。
她佩着古铜嵌红宝石额饰，风沙不断掀起微卷的长发，模糊的面上，唯有眼底映着一望无际的黄沙，那坚毅聪颖的光芒，甚至比额间的宝石更加透亮。
她一次又一次坚定地步步迈向深不可测的荒漠，她的智慧，托起大漠中五百年不曾受战乱波及的城池，流离失所的平民终得安身一隅。
她创造传说，她本身就是传说。
“又过了许多年，赫莎娜在女儿们的陪伴下安详离世。”
那身着黑红长袍的身影渐行渐远，化作砂砾，归于尘土。
而她身后，赫然出现一个个踏着她脚印前行的女子，在刀光与黄沙的荒漠长河中，她们托起希望的微光闪烁至今。
那微光化作蛇妖明目中的亮点，她轻声细述：“她的女儿，女儿的女儿，一代又一代，守护契木塔。每隔几十年，我便换个身份，继续陪伴在她们身边。直到中金王朝诞生，大漠迎来真正的平稳与安定，我才进入神像，专心修行...”
‘你不该轻视凡人。’
叶自闲的话，像一道闪电，霹得辰一清头皮发麻，嗡嗡铮鸣灌注两耳。
是啊！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也曾孤身闯敌营，绝境突重围。
在艰难的环境，如胡杨般坚韧求生，是凡人的本能，亦是凡人的非凡之处。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一点点忘掉了？
江断云的声音响起：“赫莎娜是在契木塔长大的吗？”
“不。”蛇妖摇摇头：“在赫莎娜之前，契木塔居民多是部族逃难者，短暂居住，战事再起便再度逃离。赫莎娜和她的孩子们是从巴图霍逃出来的，她的家人都在逃亡路上死去...”
辰一清站起身来，强光刺眼的艳阳，不知不觉中染上橙红，就快烧到天际连绵又模糊的沙丘。
他的身影罩住蛇妖，这让她再生恐惧，唇线紧收，不再言语。
“走吧。”辰一清听起来不太高兴。
“你走吧。”他重复道。
蛇妖在黑影中抬头，两位上仙的身后，是血红的夕阳，完全看不见他们的神情，只能清晰的感觉到法阵消失。
她可以离开了。
他们转身时，蛇妖突然说道：“等等！二位上仙，我...我能不能问个问题，就一个！”
蛇尾游移，她着急地，几乎是扑了过去，又在一步之遥急停，蛇尾极力支起身子，近乎哀求道：“就一个、就一个问题！”
辰一清停住脚步，微微侧脸，江断云便转过身去：“你说吧。”
“你们认识周菁乔吗？”
“谁？”
“周-菁-乔，她是送我转灵珠的女仙，我想知道她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江断云瞥向辰一清，见他直直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思索一阵才说道：“上仙界没有这个名字。但...”江断云面上挂着笑，对蛇妖说道：“既有仙籍，定然登记在册，我找机会查查。有消息了还是来契木塔找你吗？”
短短几个瞬间，蛇妖眼里闪过失望，又掠起惊讶，听至最后一句，竟有些难以置信：“是...是...上仙真的会帮我查吗？”
“会的。”江断云笑起来。
金光散尽，热浪烘得残阳边界不明。
沙丘表面，蛇行曲线渐渐变作两行足印，模糊地伸向远方城池。
大风刮过，砂砾褪尽，整整齐齐的青石板面金光刮过，现出两双挂着细砂的皮质靴。
天色渐暗，院里上了灯。
正堂的窗纸上模糊映出叶自闲手持书卷的侧影。
江断云嗅到厨房里传来炒菜的香气，却听见穆彤在屋里和宁从风说话，正欲迈步看看今日是谁下厨，又被辰一清拉住。
不待回头，耳边已传来极低的声音。
“——你为何修仙？”
江断云愣了好一阵，辰一清的声音听起来明显不太高兴，可这问题要他怎么回答？
“大将军你怎么了？”他发自内心觉得好笑，似乎早些时候心说辰一清多了些沉稳是种极大的误判：“我一个清鬼，不修仙做什么？”
见这回轮到辰一清怔住，便反问道：“我是没得选，你呢？是奔着长生，还是奔着法力？”
辰一清像被一盆凉水浇醒，猛地回神放开手，长腿一迈往正堂去了，心中暗骂：不就是自个儿想不明白才问的吗！真是问对人了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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