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孔茟
兽妖幼崽们似乎没醒过。
蛇妖孔茟将幼崽从笼子里抱出来，逐个检查伤情，动作实在轻缓，这叫辰一清看得心里着急：还办不办正事了？
无奈孔茟答应帮忙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带孩子们一起走，眼下只能等他检查完了，才能进入正题。
看他两臂抱胸，食指中指轮流敲着臂膀，叶自闲凑过来低声道：“自妖王沉睡后，妖族繁衍亦逐年萎缩。如今的妖族，不分种群，都非常呵护幼崽。”
“嗯。”辰一清哼一声，手指继续敲着。
又过了一阵，孔茟揉着狐妖幼崽胖乎乎的脸蛋说：“还好，只是迷药，不过药量有些大，有没有损伤得醒了才看得出来。”
“先出去吧。”不等辰一清发作，叶自闲已开口：“出去后，我们送你回领地。”
孔茟捧在手中的幼崽动了动，他悉心地托起，使它靠在肩头，像是呵护自己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拍着：“...我没有领地。”他顿了顿又说：“你们确定了法阵的位置吗？”
“法阵往往阵眼最强，敲钟的时候，最先消失的是城中塔，我推测应该是那个位置。”叶自闲看着他：“不过...这么多孩子你要怎么带？”
孔茟听罢理所当然地看过来。
那双金瞳确实好看，妩媚明艳，含情脉脉。
可不知为何，二人在这情形下看着看着，背脊渐渐发凉...
过了好一会儿，发凉，就变成了发热。
三人走在魆市偏巷，往城中塔方向进发。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大大的竹篓，里面装着好多呼呼大睡的幼崽。
“你们二位是好人。”孔茟云淡风轻的模样简直惹人心酸。
但不包括辰一清。
“呵！谢谢你的好人卡。但说真话，我不想背孩子，如果他们醒了，哭闹起来，我就...”听得出来他非常有情绪：“算了，我说你尾巴那么厉害，怎么没早点宰了那龌龊老头儿？”
“啧！闭嘴吧你...”叶自闲也不想背，听他说孩子醒了、哭闹了，更是默默炸了毛，但无论如何，不该戳人家痛处。
“没关系。”孔茟笑笑：“被送进来的孩子都活不了。我能做的，只有尽量顺从、配合，让孩子们死得别太痛苦。你们看见了吧，那些罐子里的孩子，身上没有少任何东西，是在睡梦中被丢进去，没有痛苦的离开。以前可不是这样...也算是我尽力做到的最好结果吧。”
辰一清不说话了，叶自闲用眼神赏了他一巴掌。
“再说，杀了他又怎么样？我这样的，只要在这个地方，终归是一个下场。”孔茟吸吸鼻子：“没办法，再强大的蛇尾，也凿不穿凡人的陷阱。他们真的好聪明啊！”
“我想过自我了结，可如果我死了，他们一定再去捉一只，送进来受同样的折磨。除非魆市不存在了...不，还不够。除非这世上不再有对抗、争斗、利益，除非世上的凡人不再有贪欲。”
孔茟一口气说了很多，脸色又苍白几分。
他的视线投过来，眼里既没有光，也没有焦点：“但这是不可能的对吧。”
“幸好遇到了你们。”他补上一句，呼吸变得深重。
辰一清背过身去，狠狠抽自己的嘴。
孔茟又说：“他们都说，上仙持正道。我不信。上仙若持正道，为何要害我妖王？可后来，我也开始幻想能有上仙出手，将这可怕的地方夷为平地。等啊等啊，终于等明白了，上仙曾是凡人，所以他们只爱凡人。”
“我又想或许我该等溟鬼。溟鬼虽曾是凡人，可他们不爱凡人。后来也等明白了，溟鬼不爱凡人，可他们喜欢魆市。”
“对不起，我并不是在抱怨你们。”孔茟补充道：“我很感谢你们，真的。我没想到最后等来的竟是凡人。不管结果如何，不管你们想用我的血做什么，我都愿意试试。只是...”
孔茟说着，站直了向他们行礼：“不知出去以后，能否麻烦二位替我寻个安身之处？毕竟这么多孩子，一一找到家需要很长时间。”
他行的礼让叶自闲头皮发麻，心口发酸——那是往前数两朝的礼数，距今超过一百五十年。
辰一清嘴贱有愧，听他一席话心里也不是滋味，眼下立刻找补：“万真山吧。那地方前段时间我手下去过，山陡林深，凡人难至，灵气还算旺盛。有利于你休养，也利于孩子成长。”
说完了又觉得这话奇怪，什么有利于你休养，有利于孩子成长，活像安排自家家眷似的。
猫着眼角瞄向叶自闲，见他似乎没听见，正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万真山？”孔茟歪头蹙眉想了一阵：“好像听过，想不起来了。恩人说好，那定是好的...”
三人顺着巷子又走了一阵，城中塔看着近，真走起来上坡下坡却没个尽头。
叶自闲沉默许久，终于发问：“孔茟，你被抓来多久了？”
孔茟先是望天，走上几步又伸出手指掰着细数，好一会儿后讪讪道：“七八十年吧，蛇妖普遍记性不好，我也数不明白，但总归不超百年。”
“而且，我虽是被凡人设下圈套捉来的，但最终却是受魆市的蒙骗才留下。”
——当年的孔茟，见多了妖族被欺压之事，立志走遍天下，找出沉睡的妖王。他一袭青袍风华正茂，月白发带随风飘扬，手握长剑意气风发，侠气盎然。
他孤身上路，踏千山万水，闯秘境荒野，风餐露宿，满腔雄心壮志。
某个夜晚，深山狼嚎，孤女抽泣，孔茟挺身而出。怎奈全是凡人圈套，将他封了法力五花大绑送进魆市。
年轻气盛的他怎会束手就擒，那一日的魆市，被他闹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抢出城来，誓要起法轰平这鬼地方！
哪知明月当空，独独照着妖王师泽立身城楼，高声劝慰：此处为我所建，莫要乱来。
孔茟当下欣喜，魆市行踪诡秘，妖王藏身其间，外界自是难寻其踪迹！再一想，妖王法力高强，为躲避上仙界追杀，亲手建立魆市更不足为奇！
孔茟喜极而泣，义无反顾奔入城内，正值三轮钟声响过，城门关闭，铁牢落锁，桎梏加身，以幼相逼，百般凌辱。
他的青袍与发带剥了，他的长剑与意气折了，他从里到外的死了，又不得不用那张人人污言秽语盛赞的皮囊与躯壳活着。
辰一清听完倒吸一口冷气，由于吸得太大声，动作幅度过大，身后竹篓咣当一晃，传出声又奶又嫩的哼唧。
三人头顶霎时警铃大作！
辰一清缓缓蹲下，叶自闲趴他肩上观望，孔茟蹑手蹑脚地抱起那只翻身的黑熊妖幼崽，圈在臂弯轻轻晃悠。
直到毛茸茸的幼崽呼吸平稳，警报解除，叶自闲才瞪过去，辰一清摆摆手，凑过去与他前额相抵：“钟响的时候，我看见师父了！”
孔茟抱着已然打起呼噜的幼崽凑过来，手上轻拍低声道：“是你一直寻找的人吗？”
辰一清点点头。他当然很快明白那是幻象，可明白归明白，若那时叶自闲没将他送出去，依然会冲上前一探究竟。
“如此说来，魆市以呈现心之所想为饵，诱人留下...”叶自闲皱眉不解：“幻象术法，三界各有法门...可那时我却什么也没感受到...”
辰一清盯着他，心神乱了一阵，也没听见他后边说了什么。
叶自闲看过来，眉头微微向上扬起，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辰一清回过神来环视四周：“即使我们走的是偏巷，人未免也太少了。这是什么情况？”
“哦。”孔茟将幼崽放回辰一清后背竹篓，依然保持着极低的声音：“每次魆市闭市后，都会有一阵...”
嗡——
低频声响震得人心不稳，钟声化作热浪闪着红光扫过！
孔茟竖着食指说完最后两个字：“静、默。”两眼一翻，朝前倒去。
叶自闲赶紧伸手接住，谁知，孔茟竟穿过他的双手不见了！
不止孔茟不见了，辰一清不见了，街道、房屋、城中塔、天空、太阳全都不见了。
他孤身站在一团黑暗之中，额上几乎是一瞬间浸出满满的汗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法阵！
身为磬灵，感应极为灵敏。任何法阵他都能很快辨认其驱动力是灵气还是怨气又或是蒙初之气。
可魆市这诡异的地方，除了能隐隐感应到阵法，其余竟是一片混沌！
叶自闲全无头绪，现在别说阵眼，就连方向都摸不清了。
正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令他毛骨悚然的金属碰撞。
当啷！当啷！当啷！
每响一声，什么东西就离他更近一步。
每靠近一步，眉心的刺痛就更深一分。
一步一步，刺痛跟着节奏跳动，从眉心，到太阳穴，到后脑，到后心，乃至蔓延全身。
这声音，这动静，穿过漫漫岁月长河，再度刺穿耳膜，钻进脑子。
他咬紧后槽牙，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这是幻象！别怕！你别怕！”
说到后来，他的后槽牙咬不住了，上下齿不断磕碰，嘴唇的颤抖根本不由自主。
他大喊出声：“你他妈别怕！”
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他立在原地，他不想傻站在这里，他想跑，可他做不到。从头到脚每个关节冰冷僵直，每块肌肉充血紧绷，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栗，每一个毛孔都像生出了嘴巴大声尖叫。
接着，双腕传来浸骨的寒凉，他像个卡顿的木轮，艰难地，一寸寸抬头，他不去看那一双禁锢，他不需要看也知道，很快，那上面就会浮现咒文，然后嵌入玄铁，刺入皮肉，咯吱叫着穿过层层腕骨，烙进最深处的灵魂，像点燃香柱那样，咒文化作一圈红光，将他的灵魂缓慢灼烧。
这个过程太漫长，那是深渊不堪的痛苦，也是贪婪放肆的欢歌。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知道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既定流程如永不停歇的磨盘一遍遍碾压过来，他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他想起孔茟刚刚说过的话：除非这世上的凡人不再有贪欲——但这是不可能的吧。
汗液不断流淌，那里面混着泪水。他痛得双目失神，齿间因过度用力渗出血来，喃喃道：“那是有可能的...有可能的...”
他听见身后传来烈焰的呼啸，他知道最可怕的来了。
他闭上眼睛，他想，应该快点结束这一切，我到底在犹豫什么？
火舌撩到后心，灵魂发出刺鼻的味道，每一根神经都在高温下炙烤。
好痛啊。他想。
似乎有一双手捧起他的面颊，与烈焰相比足够清凉的软物覆上双唇。
叶自闲猛然睁眼。
天空蓝得不真实，太阳泛红，阳光洒在身上没有什么热度。
他的衣袍汗湿，耀眼的强光被挡住，眼前是离得很近很近的辰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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