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炎热,绿槐荫中蝉鸣如浪。
躲在书架阴凉处休憩的间隙,游芳雪久违地做起了梦。
是个噩梦。
阴沉沉的,鲜血满地,四处弥漫血气的微苦。
某个破败的院中,一处落满灰尘与干枯蛛网的角落里,还不到总角年岁的孩子被一个女子死死抱着,两人一起蜷缩在狭窄的药草箱箧里。
箱体不大,所以他们不得不挤成很勉强的姿态。
孩子的身躯被挤压得发疼发肿,身体的疼痛可以忍受,但使她不可自抑地落泪是另一种痛苦。
箱箧的木门没有关紧,一线微弱的光照进来,让里面藏着的人能够窥视外面的情况。
外面是一片狼藉。
无数黑衣人不停地打砸着,药庄淹没在烈火中,半日前,这里明明还是祥和安宁的避世之处。
熊熊烈火中,突兀出现一个单薄少年,拖着剑在血泊里漫无目的地徐行。
他半蒙着面,露出来的一双眸子漂亮得不似凡人,看起来年纪很小,皮肤比雪蛾还要白,犹如山妖鬼魅。
黑衣人见到他,纷纷恭敬行礼,站成两列,鱼贯地离开。
少年本也要走,可忽地,他掀起眼皮望向了箱箧。
这一刻,女人和孩子闭上了眼。
外面还有火光,热浪滚滚,箱中两人却手脚冰凉,忍不住一起瑟瑟发抖。
但还好,对方只是百无聊赖地盯着血淋淋的剑尖,最后抬脚朝外面走去。鞋履踏在血水上的声音竟然在此刻显得尤为悦耳。
活下来了。
女人庆幸地想。
可就在这松一口气的关头,一柄银剑穿过箱箧的缝隙直直刺入,划伤她的脸颊。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箱箧前,他发出一声轻笑,却并未打开箱门。
他手上稍微多用了点力,利剑切开女人脸上的皮肉,她却连一声惨叫都不敢发出。
亲人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淌到小孩脸颊上,混杂着她的泪水一起流下。恐惧,绝望与愤恨糅合,如洪流席卷身体。
少年收了剑,抿唇,很冷淡地开口:“恨吗?”
“世间人都有恨。”
他收了剑,“你可以报仇。”
这次他真的离开了。
女人顾不上伤口,低头紧紧抱着小孩,伸手抹去她身上的血,但抹不干净。
梦里女人的手指是冰凉的,鲜血是黏腻的,游芳雪的呼吸急促起来。
每一次她都知道是梦,但是却每一次都醒不过来。梦里的尸山血海,亲人无法阖上的眼睛,空洞无神,让她无法逃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
蓦地,女人冰凉的手指一下变得很柔软,融化成一滩温暖的水,在她脸上拂过。鼻间的血腥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好闻的香味,眼前的血雾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游芳雪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钳住眼前人的手腕,用力得虎口都发白。
一张柔软的罗帕从她脸上滑落,她懵懂地望着眼前盈盈可爱的少女,重重的泪水还在掉出眼眶。
而正在日行一善的薛时依差点要疼得叫出声。
她脸都忍红了,很憋屈地低声问:“我吓到你了么?”
*
一刻钟前的薛时依还在到处转悠着找书。
为了她高明的计谋,薛时依要用上一个古方。古方所需的药材记录在一本广为流传的医书里,只是眼下麻烦的是,她竟找不到这医书了。
此事说来奇怪。
她记得很清楚,据说这书早些年一直被摆在某个书院的书阁里吃灰,后来意外被发掘,才得以发扬光大。
它是个无名氏编撰的,书中收录了很多常见的草药,其功效,主治等等都写得清楚明白,每一味草药旁边还有对应的药图,即便是寻常百姓也能读懂。
前世,这书流传很广,从江南到漠北都不乏见它的身影。但眼下声名不显,或许还在书阁里等待着有缘人。
薛时依已经在白鹭书院的书阁里找过了,一无所获,现在只能再去千山书院的书阁里碰碰运气。
能找到最好,实在找不到的话,先用别的东西替代也不是不行,只是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今日是学假,千山书院的学堂显得有些冷清,这里学子大多出身不凡,所以远不如别的书院学子勤快,很少主动来院中温书。书阁里倒是人头攒动,只是放眼望去,基本都身着其他书院的学子袍。
原因很简单,千山书院有着京中最大的书阁。
圣上对它重视非常,特命人每年都要从宫中取出一批古籍填充书库。书阁广迎天下青襟,跨过门槛便能得见高悬于正中的楹联——
道若江河随地可成洙泗,圣如日月普天皆有春秋。
有认识薛时依的白鹭书院学子走过来,拿着书拱手朝她行礼,“女郎安好。”
薛时依也倾身回礼。
他们善解人意,一看便知她不是来伏案苦读的,于是好心指路。
“女郎可是来寻书的?书阁最深处有一位掌书当值,是个新来的,过目不忘,请她帮忙找书可快了。”
“多谢了。”
薛时依循着他们指的方向,走过一列列书橱,然后看到尽头处露出的一角素色衣裙。
她一瞬便知晓了这位掌书是谁。
薛时依眯了眯眼,觉着在千山书院任何角落见到游芳雪都已经不奇怪了。
等走近了,她歪头瞧人,刚想要叫人,但又一下安静下来。
只见游芳雪抱着几本书席地而坐,竟靠着书橱睡熟了。
不过她睡得并不安详,眼睫颤动个不停,神色痛苦,额间全是冷汗。
薛时依蹲下身凑近,正巧见到一大颗泪在对方脸颊上滑过。
“好像是梦魇了。”
她掏出罗帕给游芳雪擦冷汗,冷汗擦完,又换一张拭眼泪。
此举似曾相识,薛时依无奈发现,她好像总在帮睡着的游芳雪的忙。
大功告成时她满意地端详了几眼,对自己的好心肠赞了赞,然后便要轻手轻脚地离开。
谁料,异变突生。
游芳雪突然醒了。
她猛然拽住眼前薛时依尚未收回的手腕,全然不觉自己用了多大力气。她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喘着粗气,茫然地望向眼前的人,眼眶里还不自觉滚着泪珠,难言地可怜。
这泪眼涟涟的模样把薛时依惊到,她忍着手腕的痛,憋屈地询问:
“我吓到你了么?”
似乎好心办了坏事。
薛时依觉得自己好倒霉。
这一句话让游芳雪失神的眼慢慢恢复了清亮,慢慢地,她手上卸了劲儿,低低喃了句抱歉。
“什么?”
薛时依没听清,低头,却被人突然搂住脖颈。
“好香,”游芳雪把头疲惫地抵在她的肩头,“我说好香。”
她的泪水还是止不住,但比一开始好多了。
整个人渐渐从痛苦麻痹的状态里脱离,像是春日里复苏过来的草木,鼻间充盈着薛时依身上淡雅又好闻的气息,驱散了原本的血腥味道。
这种惬意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自从来到京城,来到千山书院,每一刻都在紧绷着,小到功课、束脩,大到血海深仇,桩桩件件都压着她走。
若是爹娘和姐姐当初能将她一道带走,或许她今天就不必如此辛苦。
游芳雪浑身乏力,连一丝起身的力气都无,而薛时依瞪大了眼睛,跪坐在地上,呆呆地任由人搂着,说话都变得凌乱起来。
“香,香吗?”
“是我身上香露的味道吧,你若喜欢——”
等等,不行,这款香露没有拿到她的香料铺子里卖来着。
她与罗子慈说好了,这香只能由她们两人用。
“我可以给你带些其他香露。”
游芳雪靠在她肩头吃吃地笑。
她来京城后遇到过许多权贵,有如陆家人一般心善的,有如书院同窗一般刻薄的,却独独没同眼前这位一样会开锁,会无端帮她擦眼泪,还会借她肩膀的。
半晌,游芳雪恢复了力气,松开搂着别人的手。
她还记得自己掌书的职责,抬眸问道:“你是来找书么?要寻哪本?”
薛时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问她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只是说:“我想找《本草经》。”
游芳雪顿了顿,眼底划过一抹惊惧。
“好,我去帮你拿。”
但最后,她面色如常地起身,走入错落的书橱,很快被隐去身影。
*
翌日,周公山
沈令襟快活地骑着匹银鞍灰马穿梭在葱郁的林木间,时不时给它理理鬃毛。
他对着后头金质玉相的郎君感叹,“你终于通人性了!今日居然主动邀我游山。”
“我早就说了,这山川草木远比案牍公文好看得多。”
他身后,被烈日照得睁不开眼的薛雍阳轻哼一声,驭着马对准沿路的碎花踏上去。
通个鬼的人性。
一会儿就算计你。
几片花瓣软软地贴上马蹄底,薛雍阳捏了捏腰间的香囊,追上在前面撒欢的沈令襟。
对方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眯起那双狐狸眼,兴致勃勃地辨认着每一株植物,嘴里喋喋不休。
“这柏树年纪都比我爹大啦。”他摩挲着古柏发裂的树皮,忍不住喟叹。
“还有这木槿开得也比山下的早!可惜这颜色委实不好看,啧。”
绿树荫浓,山间溪流潺潺不绝,鸟鸣虫叫此起彼伏,它们随着沈令襟的声音一道传入耳。
真的很聒噪。
薛雍阳不应景地想,嫌弃地揉了揉耳朵。
但他很难去想象有一天这吵吵嚷嚷的声音彻底从耳边消失的场景。薛雍阳不知道自己上一世是如何释然好友之死的,反正从小家伙嘴里听来不太体面。
前世他为何查到一半便不查了,薛时依不明白,他却很清楚。
沈令襟的死是个极其巧妙的局,定然能引得他入场追凶。倘若真的查到了朱家的巫蛊祸事,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因为朱家是效忠太子的。
古往今来的巫蛊之祸总与什么东西相联系,猜也猜得到,很明显,有人想借他薛雍阳的手对付太子。
此事若追查到底,太子受牵连不说,与薛家也会产生隔阂,薛雍阳此后不再有投诚的机会;可若放弃追查,则会引人生疑,幕后人轻而易举地就能知道薛雍阳与太子有瓜葛。
这局让人进退两难,不得不夸一句手段高明。
但可惜这回终究是白费苦心了。
薛雍阳唇角扬起,打开香囊,把里面盛着的黑灰倒在手心上。
“沈令襟。”
他懒洋洋地喊人,“过来,有好东西给你。”
“你还给我带了礼?”
青年不明所以地骑着马过来。
“薛雍阳,你今天的心肠好得不像话——”
“啊!”
一声惨叫突兀地破开长空,惊飞鸟雀,黑影三三两两地,相偕着飞远了。
(25.05.16)3217,已修
(25.09.19)改称呼
(25.10.18)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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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若江河随地可成洙泗,圣如日月普天皆有春秋。”引用了古代知名书院的楹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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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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