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岑府后院厅上，风尘仆仆的岑申郑重跪地，四叩首。
岑朗坐在上首扶手椅中，身穿家常驼色布袍，他已年过花甲，鬓角多了银丝，古铜色的面上亦有数道皱纹，但一双豹眼，依旧熠熠有光。
“祖父，孙儿不孝，这次回京，不能多留，还请宽恕。”岑申俯首道。
岑朗轻轻点头，将爱孙上下打量几遍，示意侧旁的张成，唤岑申起来。
张成乃岑朗副将，一直追随侍奉左右，如今是岑府管家，岑申尊称其为叔父。
岑申就着张成的手起身，刚要说什么，却觉哪里不对：祖父一直安静地坐着，不言不语，以前他每次回家，祖父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己背诵家规。
又见张成虽面带微笑，却是强挤出来的，眉眼不舒，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祖父，家里可好？有事莫要瞒我！”
岑朗颔首，指着左手侧的扶手椅，示意岑申坐。
“您说话呀？可是口疮——”
不等岑申说完，张成急声插言：“小将军，老将军怕是讲不了话了！”
“什么？！”岑申愣在当地。
原来一年前，岑朗右半身中风，虽多方求医问药，却只保住了手脚能动，舌头僵硬如石，无法吐字。
岑朗遵从医嘱，静心休养，闭门谢客，搬到后院居住，进出亦是走临近的后门。
“可请太医看过？”岑申问张安。
张成摇头：“老将军不让上报兵部。”尚国兵律，解甲归田的有功将领可请太医问诊，但需由兵部安排。
“我去找于尚书。”岑申说着就要走，岑朗立刻抬手，示意岑申近前。
岑朗指着八仙桌上的笔墨纸砚，看了看爱孙。
这是要以笔代口呀，岑申注意到，最上面的纸上写着四个字：背诵家规。
“诚以守志，谨言慎行，守土护民，不退不避。”岑申跪地朗声道。
岑朗颔首，微微一笑，让他起身就坐。
张成给两人奉茶，岑朗又拿起一张纸，让岑申看。
烛光下，只见上面是一个问句：“此次马市骚乱，到底怎么回事？”
岑申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岑朗默然半响，提笔写下“提防内鬼”四字。
岑申看了，说自己亦是怀疑，但尚无证据，只能暗地调查。
岑朗又问面圣的事。
“陛下发了一通火，暂未发落，让我闭门思过，把错处写下来，呈上去。”
岑朗听着，忽地笑了，让岑申不可辜负圣恩。
“去看看你爹娘。”
等岑申从祠堂回来，厅上已布好了接风宴席。
岑朗，张成，岑申一起举筷，三人都不饮酒，一餐饭吃得安静又迅速。
饭毕，岑朗又拿起纸笔，问岑申：“一个人回来的？”
“还有陶锐，张叔见过的。”
“是，一个很机警的孩子，十六七岁，走路一点儿声没有。”张成接口道。
岑朗瞥孙子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没再问什么，挥手示意岑申回房休息。
一夜辗转，岑申也没想明白自己的错处，翌日一早便两手空空地进了宫。一直等到正平帝下朝，才被吕公公引进养心殿。
“还是认为自己没错？”
正平帝问道，见岑申应是，皱眉望向一侧的兵部尚书于安，拿起御案上的一本折子，“于大人，你说怎么罚吧？马市司的状子又来了。”
于安年近五十，相貌堂堂，一身绯色仙鹤补子公服，头戴乌纱帽，虽是垂手侍立，却有逼人的威严气度。
“回陛下，岑将军自行动兵，是有擅权之嫌，马市司的警惕也不无道理，但身为边镇守将，面对妇人女子被劫掠的险情，亦有处置权，毕竟事关数人性命，耽搁不得。”
于安拱手俯身道，“北鞑向来蛮横无理，一点儿小事就要拔刀相向，这次马市中断，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度过夏天，这才闹个不停。是以臣提议，补开马市。北鞑买到米面布缎，自会回去放牧牛羊，马市司那边也会消停。”
“补开马市？”正平帝点了点头，“是个法子，于大人可有详细计划，说来听听。”
“此事宜早不宜晚，趁着六月雨季来临之前，可派使臣前往马市司，与北鞑人讲和——”
“陛下，大人！”跪在地上的岑申，忍不住插言道，“不是讲和，是谈判。马市的规定得改，北鞑只有来市权，至于定价、数量、纠纷处置等等，都得交由朝廷定夺，若他们不听，马市就此中断便是。”
“让你说话了吗？”正平帝怒视岑申，“不知悔改，就会信口开河。”
“陛下，北鞑最是欺软怕硬，我们已经退过一次，不能退第二次。”岑申朗声道，“若是讲和，北鞑定会得寸进尺，若他们提出派兵进驻六阳镇或是三榆镇，我们也答应吗？”
“放肆！”
岑申似是没瞧见正平帝的脸色，继续道：“北鞑所仗不过十万铁骑，但我们尚国男儿并不惧怕，他们敢来，我等就敢杀！杀得他再不敢有异心！”
殿上一阵沉默，日光跳进窗子，调皮地撕扯三道人影，香炉里的奇楠香已是燃尽，吕公公立在殿门一侧，想了想没有添补。
正平帝抬眼，望着墙壁上的尚国全境地图，一字一顿道：“先帝说过，尚国土地，寸土不让。朕铭记在心，于安——”
“臣在。”
“使臣人选要好好斟酌，跟北鞑交涉时，万不可失节取辱。”
“臣遵旨。”于安俯首，“臣会尽快定下人选，并护卫名单。”
“护卫不用选。”正平帝道，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就由岑申负责。”
岑申一怔，立即领旨谢恩。
“这次的差事办好了，既往不咎，否则，数罪并罚。”
出了养心殿，岑申请于尚书留步，把祖父需要请太医的事禀复一遍。
于安立即让小太监拿了自己名帖，去太医院请人。
“还有一事，需得告知大人。”岑申把自己想及早赶回三榆镇的计划，简单说了一遍，“使臣这边，从京城到六阳镇，还得请大人费心。”
于安面露笑容，称岑申虑得极是，满口应允。
一时小太监归来，说治疗中风最好的蒋太医，今儿休沐。
“我去蒋府请人便是。”岑申道，当即辞别于尚书，往西华门而去。
刚出西华门，恰遇谷王姜逸下轿，四目相对，同时展颜。
“岑申，你回来啦？”不等岑申见礼，姜逸已上前握住岑申右手，“这次不管待几天，都得留一天陪我喝酒。”
语气之亲近，听得羽林卫直瞪眼，这岑将军怎么跟谷王还有交情？
真要算起来，岑申是姜逸的救命恩人。
姜逸十二岁那年微服出宫逛东市，只带了一个小太监作陪，结果被小混混拦下，勒索银钱。
恰巧岑申路过，拔刀相助，才得以脱险。
两人就此结识，不时相邀玩耍。
姜逸比岑申年长两岁，一直想让他喊自己兄长，但岑申拒绝，理由是自己功夫好。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互称名姓。
直到岑申中举，入宫小住，这才发现姜逸居然是皇子。
“岑大将军，少年情谊金不换，你不许变心啊。”十八岁的姜逸与十六岁的岑申击掌为盟，“我们是朋友，永远。”
“好，我改天一定登门拜访。”岑申应道，宫门外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又寒暄几句，当即分别。
岑申顶着烈日赶到蒋府，不巧，蒋太医赴喜宴去了，他只好留下拜帖，请门人转告，随即驱马回到家中。
谁知祖父跟张成都不在，只有几个老仆守家。
“祖父去哪儿了？”
“老将军说去东市看看，好久没吃老陈家的枣糕了，还要去书肆选笔墨。”老仆一顿，又道，“老将军说，您若回来，自行用饭就是，不用等他。”
话是这么说，岑申还是坐在厅上静候，毕竟时近正午，祖父就算在外用饭，也要回来小憩的。
果然，刚交未时，就见岑朗慢步走了进来，面色愉悦，张成跟在后面。
岑申迎上去，伸手道：“我的定胜糕。”
原来岑朗有个习惯，去吃枣糕，定会捎带一份回来，若是岑申在家，还会加一份定胜糕。但今日他却摆摆手，表示没有。
张成立即道：“小将军，我们去得晚了，都卖光了，我明日再去。”
岑申说不用，随即命人布饭。
饭后不久，蒋太医来拜，为岑朗诊脉，又看过所用方药，得出了跟之前大夫同样的结论。
“老将军年纪大了，需静静调养，急不得。等汤药把淤血化开，自然就好了。”
“那得多久？”岑申问。
“这个说不好，将军您也知道，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这药效也会有增减。老将军上了年岁，有些药业不能用，现在这方药是合适的，请坚持服用。”蒋太医慢慢道，“每日的按摩不可少，双管齐下，不定哪天就好了。”
这些话，一点儿定准也没有，岑申不喜欢，更是不信。他不信自己的祖父——杀伐果决，剿杀无数海寇的定远将军，会在哑言中度过余生。
岑申立在廊下，拧眉细想，太医的医术虽高，可顾虑也多，凡事求个万全。
若是胆大心细的大夫，说不定会有别的法子。
这时一阵药香冲入鼻窍，岑申抬头，不远处，一身白衫的张成正在看顾药罐。
对啊，他心头一动，想起一人！
更新，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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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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