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倾漫不经心地哼着曲子,手上也没闲着,将屋内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个遍。待到收拾妥当,这才缓步踱至木柜前,指尖轻轻划过各式衣衫,最后停在最底层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碧色华服上。似是觉得还不够,又翻箱倒柜地找了几件搭配的饰品,一同塞进包裹中。
天边刚露鱼肚白,街上却是嘈杂万分。火把攒动,脚步声杂乱无章,隐约听得“大牢”“逃犯”之类的字眼在夜雨里飘荡。
倚在窗边听了片刻,楚倾转身对着床榻方向轻唤。白猫不情不愿地睁开双眼,迈着猫步走到他怀中。
楚倾单手轻撑窗棂,纵身跃出窗外。
张叔的早餐摊就在店铺后两条街处,常年早早开张。此刻官兵正在全城搜捕,楚倾却从容不迫地站在摊前,还有闲心等着油条在锅里慢慢膨胀。
无意间瞥见店内挂着一幅画像,画中人乃是慈眉善目身披霞光宝相庄严一片慈和,随口问道:“张叔,你这挂的是谁?”
张叔往身后一看,笑道:“乃是昆仑道长,俗话说‘家有仙人坐,邪祟莫进来’!”
圆润富态笑口常开,这就是昆仑仙人?楚倾仔细观察片刻,心中腹诽:若不是他在仙界呆过一日,倒也要被凡人对仙家最质朴的幻想而蒙蔽了。
“哦,”楚倾将目光重新投向油锅里翻滚的金黄酥脆,漫不经心地问:“您认识他?”
“哎呦可不敢乱说!”张叔连连摆手,“我哪能认识仙人!都是民间传的画像,这不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么?挂个画像,仙人路过时知道我虔诚,总能多照顾!”
说着将刚出锅的油条麻利地装进纸袋递给楚倾,“好了,拿着!”
楚倾随手将钱扔进摊前的竹篮。张叔见状笑了,“你小子,每次给现钱就是要出远门。这回打算去多久?”
“以前的账都不用给了。这趟走得远,怕是有些时日回不来。”楚倾咬了口油条,不知想到什么,他嘴角突然上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或许……就不回来了。”
张叔顿时急了,布满油渍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这哪成!每次都是月底清账,”说着就要把装钱的竹篮往他手里塞,“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楚倾没有接,也没有回话,转身便走。
“你这小子,”张叔不舍地挥了挥满是油渍的手:“一路平安!”
晨光渐明,楚倾的身影掠过刚刚开市的包子铺,穿过喧闹的延寿坊,很快便转入郊外小道。秋日的山涧清幽宜人,沿路翠绿青葱与红叶相伴,阳光透过斑斓的枝叶洒下斑驳光影。
他肩头的白猫惬意地眯起眼,任由林间清风拂过毛发。
一直走到日头西斜,楚倾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步履从容地踏过满地落叶,很想早日会会这位“可能的故人”。
左手边是片小树林,树不是很高,围着池塘而立。一场秋雨一场寒,昨日刚下了雨,这条小路更是泥泞难行。走着走着,突然一个声音叫道:“窝实的毫产啊……窝实的毫产啊……”
那声音凄厉万分,像是被阉了数十年的咸菜剌了嗓子似的。
楚倾置若罔闻,步履未停。
见他不理,那声音恼羞成怒:“喂!泥没听见窝索话?”
“你死得惨与我何干?”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倏地从天而降,惨白的鬼面与他四目相对,翻白的眼珠死死瞪着他,一条二尺长舌直垂到地。
“窝实的毫产啊……”那声音自空洞的喉咙里幽幽传出。楚倾仔细端详,发现是因长舌无法收回而导致的口齿不清。
对视三秒后,楚倾突然拽住那截湿冷的舌头,猛地将整只妖物从树上扯落。
“挡路了。”他冷冷道,径自前行。
妖物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泥肿么部爬我?”
往日都是追着妖物跑,没想到今日竟有妖物追着他跑。楚倾瞥了一眼,见那长舌在其身后拖出泥印,没好气道:“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那身影一怔,将舌头拉到手臂长,却仍有一节耷拉着,“台长,辣部直。”
相传,在天下尚未平定之时,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有人认为与其被敌军一刀刺死,不如自行了结。然而家徒四壁,穷到连条能悬梁的完整布匹都找不到,绝望之下,只得寻棵树,将自己的舌头一圈一圈绕在树干上,直至气息断绝,窒息而亡。其怨念不散,遂成此妖。
只是民间传说,究竟它们何时现世,又如何滋生,无从考究。
楚倾活了百年,如今顶着副陌生的皮囊,倒让这些不入流的小妖都敢来触他霉头。
“会游泳么?”
“神么?啊——”
不等反应,长舌怪已被一脚踹进池塘,只剩半截身子在水面扑腾,两条腿在空中乱蹬。楚倾掸了掸衣摆,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
等赶到贤人庄时,暮色将沉。
庄子位于金陵国都——幽州,离宫门不及二十里。此刻庄内已然熙熙攘攘,不像是刚刚建立。青瓦旧檐,却挂着鲜艳的新宫灯,应是旧村落被皇家征用,改名为“贤人庄”。
甫一踏入闹市,便有揽客的小厮迎了上来。楚倾虽然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腰间别了根枯树枝,肩头上还盘了只白猫,属实有点随意。但此刻入庄的,应都是奔着同一事而来,店家们不敢怠慢。
小厮恭敬道:“客官想必也是为了比武点将来的吧?这几日庄上店铺皆享官补,价格对半,尽管住!”
楚倾扫了眼牌匾,“汇丰楼”,道:“行,住哪都一样。”
小二忙招呼:“贵客一位~”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身子微微一倾,白猫从肩头跃到了椅子上。楚倾从包裹里取出白色瓷碗,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水倒满,放到白猫脚边。
小二走过来道:“客官,后厨有些肉屑,要不要给您这猫拿点儿?”
“不用,”楚倾道,“准备间客房。”
“得嘞!”小二不怠慢,忙转身离去,不多会,一手将菜放到桌上,一手将手中的钥匙递给楚倾,“您拿好,二楼左厢房,我这就给您端其他菜去。”
叫了一桌菜肴,楚倾也不动筷,手支着腮往窗外望。
街上人流攒动,吆喝声谈笑声热闹非凡,不时还有切磋武艺的。他却对这些热闹视若无睹,只望着那悠悠黑夜,仿佛目光能凿穿瓦片,恨不得飞出二十里开外。
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轻叩,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到的脉搏频率,比记忆中微弱太多。那截脖颈在他掌中的触感十分清晰,纤细得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西边微光即将消失,暮色四合。酒楼内随来随走间,夹杂着“久仰大名”“道友”等字眼。又喝光了壶茶水,楚倾一手将猫揽入怀中,另一手将水碗塞进包里,迈步上楼。
楚倾双臂交叠枕在脑后,望着帐顶出神。黑暗中传来一声"喵呜",白猫蹲坐窗台,歪着头看他。
楚倾眼皮都未抬:“去吧。”
那白猫立刻纵身一跳,跳到房檐,跳到街上,三跳两跳就模糊得只剩道白影。
此刻本应是相当愉悦的,寻迹数十载终相遇。昨日他用五指缚住那人,只要稍用内力,就可将其灼烧成烬。
可不知为何,预想中酣畅淋漓的复仇并未到来,反倒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失望。
那张面容为何变得如此陌生?
本以为,他能用同样温柔的笑意回望对方,“看,异类也可获得这些力量,后悔抛弃我么?”然后痛快地战一场。
太失望了!怎么会把自己搞成那副样子!
带着不甘和疑惑,楚倾缓缓睡去。
“杀人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听窗外嘈杂,尖叫声,脚步声,疑问声,声声不绝。
楚倾睁开眼,腹部传来温热,白猫已然归来,正蜷在他肚子上睡得香甜,双手将其捧到床上。他走到窗边,只见楼下熙熙攘攘,人流都朝着同一方向涌去,脸上或惊讶或恐惧,半点儿不见黑夜的肃静。
见白猫仍在酣睡,楚倾翻身出窗点檐疾走,快速赶到人流聚集之处。站在屋檐上俯瞰,一具华服尸体倒在青石路上,胸前被掏出一个血洞,心脏不翼而飞,鲜血仍在汩汩流淌。
死状惨烈,众人皆不敢靠前,离着尸体有四五丈处观望,胆大的伸着头,胆小的捂着眼。
欲飞身下去查看,余光却瞥到一抹黑影自街角暗处跳上枝干,融入夜中。他略微思忖,便悄然跟了上去。
那身影步若鬼魅,身形轻盈,三纵两跃便已飞出数里。
楚倾如影随形,跟了数十里,抬头一看,却是追到了宫墙之下。
他心中暗道“不好”,跳上宫墙,发现黑影落在飘窗前。借着屋内的灯光,微微看出此人个子矮得出奇。
萝卜成精?
未等细看,黑影身形一顿竟凭空消失。
仔细搜索,才发现并非消失,宫墙上浮出一对巨眼,尺寸是普通人的数倍,眨了几下,便隐进墙体。
等了片刻,见再无动静,楚倾轻声落于窗外,指尖在窗纸拧出小洞,只见巨眼在墙壁上缓缓挪动,自房顶一路挪到对面的墙上,最后似是找到满意的好地方,缓缓闭合不再动了。
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墙上的异样。
就在他凝神观察时,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口。
“都下去吧。”
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宫娥们应声退下。
门扉轻启,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未见青靴,先闻环佩玎珰。
楚倾又顺着那洞朝屋中瞄去,待看清来者,瞳孔骤然缩紧,便要破窗而入。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剑风,他本能地翻身滚开。
“当!”原先的地方径直插了把剑,剑主身着绣金松蓝长袍,正紧抿双唇瞪来:“又是你?”
不待回答,剑已自瓦片中拔出,再度刺来。
那人剑虽快,但楚倾身形更快,剑锋除了刺掉了宫墙几层漆,连个衣衫都没碰着,房檐上顿时“丁零当啷”。
“沈渊亭?”呼唤自屋内传来,没等回答便推开半扇窗。
剑主急忙扭头喊道:“殿下别开窗…”
却已迟了。
半掩的窗扉后,探出一张清隽容颜。楚倾下意识望去,灯光明明是自那人身后泼来,本应将面容吞在阴影里,但那张脸却格外清晰。
云澈的目光淡淡扫过沈渊亭,最终落在楚倾身上。凤眸静如深潭,注视良久,终是一言未发。
“又见面了,”倒是楚倾率先开口,他微微一笑,“云澈……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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