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翎注视这个点滴瓶很久了。
透明无色的水液一滴一滴地落下,再透过过滤器,被输送到透明管里。整个过程有一种规律的、宁静的美。
这是8月8日,永祭日事件的第二天,整个主城仍然一片慌乱。
明娴不在,整个政府陷入一种停滞状态,因此她不得不提前出院,回到那个没了她就转不起来的工作中心。
又是一滴水落下。
今天上午,洛翎去参加了千棠的葬礼。
……
当洛翎敲开记忆中小屋的门时,发现这里只有一个陌生女人和千羽,女人告诉她,千羽的父母都在一周前相继去世,只剩下一个小女孩,她于心不忍,才抽空过来带带她。
洛翎只觉得恍恍惚惚,就像做梦似的。她透过门缝望着正在玩玩具的千羽,轻声问:“怎么走的?”
“哦,孩子她爸在近轨出事了,抢救无效,消息一传到孩子她妈耳朵里,人就不行了,”女人叹了一口气,唏嘘不已,“本来身体大约就不太好,最近又在帮她大女儿扛生育指标,哪能吃得消啊……”
于是洛翎不再说话了。
“那姑娘您来是……接她走的吗?”女人不太确定地问道。
她用了“您”,毕竟洛翎一看就是上三等公民。
可落在洛翎耳朵里,却有些刺耳。
“……”
洛翎沉默着,示意女人把门缝开大一点,露出了那张漆黑的棺椁。
“这是千棠,他们家的大女儿。”
女人的目光瞬间变了,她手足无措地让洛翎进来,赶紧关上了门:“这、这……”
千羽听到了关门的声音,循着声跑来,一看是洛翎,便惊喜地跑过来抱住她:“公,公主姐姐!”
“哎。”
洛翎拼尽全力忍住哭音,颤抖着应了一声,把小小的肉团抱进怀里,抱得那么紧,就像是怕连她也失去。
“姐姐,”千羽在她怀里疑惑地张望着门口,“我姐姐呢?”
“……”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难耐的寂静。
千羽虽然小,但是对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也很敏感,看见洛翎不说话,就挣脱了她的怀抱,去拉住女人:“阿姨——就是,我姐姐呢?她去哪了?”
“孩子,别问了……”女人偏过头去,捂住嘴巴,泪水从指缝中涌出。
“我姐姐呢!还有妈妈,还有爸爸!”
千羽的声音地带上了哭腔:“他们都去哪了!为、为什么不带千羽一起了?我、我想妈妈了,妈妈去哪里了,我要妈妈……”
洛翎再也忍不住了,夺门而出。
她跪坐在小屋门前的杂草丛里,哭得撕心裂肺,她无法面对千羽的眼睛,就仿佛那是一圈无形的锁链,一圈一圈绕紧她灵魂的喉咙,让她窒息。
为什么呢……
为什么非要让这么美好的东西被砸碎,为什么要给最无辜的人最致命的结局?
——又该怎么坚持下去,以这种残破的局面,和根本接不住的期许目光?
“要记得,不论世事如何,都要从一而终。”二十四岁的明娴温和地回答道。
“死神不愿接受她亲手送回的孩子哭泣,于是她赠送给信徒无畏,对抗终焉前的怯懦。”十六岁时,身穿白裙的女子轻轻念诵着。
“你要明白,若是一味向后回眸,就只能沉溺在回忆的海里。”老教授站在光落无声的教室中央,温声警醒她。
千棠最后的目光对准洛翎,淡淡笑了一下:“替我,照顾好千羽……”
“不要怕……”
“我们,原都来自死亡。”
……
“我会向上级申请领养千羽。”她站了起来,向女人深深鞠了一躬。
女人连忙回礼,但开口的人已经不在意了。直到只有三人的葬礼结束,千棠的遗体被激光瞬间销毁,她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很久之后的千羽记得,那是一个黑云压境的上午。
也是夏天彻底结束的地方。
……
也是同一天,沈倦从病床上苏醒,睁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尘歌。
“你没必要救我。”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所有。
尘歌站起身来,用完好的那只手轻抚了一下他的碎发:“我愿意。”
病房里一时很安静。
自从两人平起平坐、尘歌开始在官场上有意无意排挤他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过这种接触。
“我恨你。”
沈倦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
“……”
尘歌眸光如渊,深蓝色的眸底可以是安静的水域,也可以是吞噬船只的深海。
但那只是一瞬间,之后又变得沉静。
“没关系,”他说,“我爱你。”
……
更远一点的地方,快要踏进审讯室的高跟鞋一顿,她似有所觉地望向窗外。
“主席?”随从提醒她。
明娴看了很久,才收回目光:“没事。”
她摒退众人,锁上了审讯室的门。
偌大的房间里只锁着一个人,那人生得英俊,穿着笔挺的制服,见她锁门也毫不惊讶,懒洋洋道:“每次都来这么一通掩人耳目,不累么。”
明娴没说话,只在他面前坐下。
她的头发被烧焦了一半,因此剪了及肩的短发,比长发时隐去了几分妩媚,更多的是倦怠和冷漠。
“为什么不派人救援?”她冷不防开口,“我提醒你一句,别给我扯审判庭,你知道那里面都是群废物。”
“敢按着人不来救我的,只有你了吧,乔先生?”
听她把话说的这么重,乔彬才收敛了几分,眯了眯眼睛:“我如果不让公众看看你为他们陷入绝境的样子,老师,你又怎么可能这么快控住人心?”
明娴不动声色:“如果我死了呢?”
“……你是学空间设计的,明大主席,”乔彬瞬间变得十分无奈,“C城哪个炸弹的位置你不记得?你之所以选定那个位置站着,不就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吗?”
“我虽然不会死,”明娴缓缓道,“但是会有很多人,因为你的一句话而死。你想过吗?”
乔彬难以理喻地看着她:“那些人不过是统治的工具而已,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唯一可惜的就是尘歌这个智障派了太多政府军,你真该审的人是他,而不是我啊。”
明娴但笑不语,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些。
乔彬整个人向后靠上椅背,嗤笑一声:“哎哟,我说,就这点小事,你装那么严肃干嘛?咱俩这种——”
“咔嚓。”
刹那间,乔彬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似的,像看疯子一样,死死瞪着他面前、平静举着枪口的明娴。
死寂。
“我再问你一遍。”明娴将已经拔了保险栓的枪对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会有很多人,因为你的一句话而死,你想过没有?”
乔彬瞪大眼睛,似乎觉得她实在难以理喻:“明娴你疯了吧?!这种话也是你能问得出来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圣母白莲花了?!”
“好,那我换个问题。”
明娴站了起来,将枪口逼近他的眉心,幽深的黑色眸子仿佛吸光的黑洞:“还记得洛翎这个名字吧,2095年4月25日,你对她做了什么?”
乔彬的脸上一瞬间闪过震惊、荒谬、了然、嘲讽,最后变成一种怜悯:“你这是在为她,用枪指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吗。”
“回答我的问题。”她道。
乔彬死死盯着她,到最后像是破罐破摔般承认道:“是,我是对她做了点不道德的事情——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再漂亮也只是一个三等公民,像这样的人,你和我,难道不是想要就有一大把吗?”
他说着说着,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轻浮。
“其实我特别不懂你,明娴,以你的权势和地位,非要挑我玩剩下的东西?她是你最近的小情人吗?还是说,你就喜欢这款的,看着性冷淡实际上在床上浪的——啊啊啊啊啊!!!!”
一声枪响后,明娴连个顿都没打,又顶着他的左腿膝盖开了第二枪。
“砰——!”
乔彬的惨叫声响彻审讯室。
她冷白色的脸侧溅上了鲜血,瞳孔漆黑幽深,明明是在做最疯狂的事情,却又那么平静。
“第一枪,为了十二岁的洛翎。”她让枪口在乔彬的大腿侧挪移,对着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剜了进去,仿佛没听到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似的,接着说:“第二枪是为了我,识人不清。”
最后,她拔出鲜血淋漓的枪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神情竟有些温柔:“第三枪,是为了C城因你而无辜惨死的5906人。”
“等……等等!!”乔彬喘着气,满脸全是生理性涌出来的眼泪:“请等一下,老师,我们真的……有必要到这、这一步吗……”
明娴笑了一声。
乔彬以为有戏,表情越发楚楚可怜,却只听到她带笑的一句:“我从来没有一个死人做学生。”
“能称呼我老师的人很少。”
“你,还没资格。”
这一秒,乔彬才终于意识到,明娴今天就是来杀自己的。他装也装不下去了,想对她动手又被死死捆在椅子上,只能喘着粗气尖叫:“你不能杀我!!我对你还有用!!!你这种人来当好人,就是在自取灭亡——”
“砰——!!”
明娴神色浅淡地收回枪口,转身离去。
随着身后乔彬的尸体滑落到地上的声音,她推开审讯室的门,再次长久地注视着窗外的风景。
她记得,四年前,自己不得不踏上那条满是硝烟战火的路、与洛翎再无瓜葛的那一天,是和今天一样的阴天。
如今前路依然浩荡,却物是人非。因她而死的人连雨滴都无法数清,生者却仍旧在追求死亡。
她身边永远围绕着喋喋不休的人群,有人赞颂功德,有人唾骂不休,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穿着一身白裙站在她身边,笑着说,老师,你总是这样让我读不懂。
沉寂已久的腕带震了一下。
她将腕式交流器放在耳边,对面只说了一句话,她却突然脸色骤变:
“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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