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毅青撑起伞，将包裹好的灵药小心纳入储物袋，朝家中走去。连日的雨水将整座城都蒙上了朦胧的灰雾。
几个时辰后，栖霞巷那扇斑驳的木门终于映入眼帘。奇怪的是，门锁竟被人撬开了，只剩破损的锁头孤零零地躺在积水里。
江毅青的心头骤然一紧，他赶忙推门，疾步而入。
屋内一片狼藉。木桌已四分五裂，躺着满地碎瓷，案几上凝满了倾倒的蜡油。他在狼藉中快步上前，却见地上的人胸口处插着一柄尖刀，鲜血蔓延了衣襟，洇开大片暗红。
江毅青只觉天旋地转，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娘…娘！”
他惊恐地攥住沈静秋的肩头，拼命摇晃着。可身旁的人早已变得冰冷，失去了气息。
一阵阵眩晕袭来，眼前的场景几乎令他目眦欲裂，他怎么也想不到，晨起时还目送自己出门的娘亲，此刻却天人永隔。
他缓缓蹲下身，拔出那柄染红的凶器。失去余温的鲜血滴落在鞋面上，泛着森冷银光的的刀刃上隐约有魔气萦绕，透着阴邪。
“娘，是谁害了你？”
“是谁…是谁！”
无人应答，可答案却不言而喻。江毅青浑身颤栗，毁灭般的痛楚与恨意袭来，席卷全身。
“娘，毅青对不起你。是我连累了你…”
他不再流泪，只剩低哑、决然的呢喃在屋内回荡，恍若娘亲仍在眼前。
“娘…我会找到他们。”
“毅青定会为你报仇…不死不休。”
天色完全昏暗下来。雷电轰鸣，暴雨倾盆，浓墨般的乌云遮天蔽日，掩去了天光，唯有偶然划过的几道银白闪电，短暂照亮了少女苍白的侧颜，却难以看清神情。
沈静秋的遗体安放在床上，宛若沉睡。损坏的窗棂不断灌入雨水，江毅青浑身湿透，却如雕塑般纹丝不动，似在沉思，又似在守护这最后的安宁。
天明了，该作别了。江毅青托人安葬了沈静秋，将其长眠于城郊青山。娘亲生前常说，此生颠沛流离，唯愿死后能如凡人般入土为安，化作黄沙。如今，也算全了这份心愿。
不久，江毅青最后返回了栖霞巷。屋内陈设已清空大半，只剩些许她的私物。江毅青静立其中，陌生地环视这间生活了十余载、赖以生存的陋室——今日亲手焚毁它，毅是为了求生。
他早就明白，自幼随娘亲东躲西藏，断绝往来，皆因自己才是那些人的目标。任何痕迹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江毅青点起火，火苗窜上房梁。烈焰腾空而起，顷刻间吞噬了整座屋舍。
橙红色的热浪扑面而来，扭曲着他的视线，江毅青漠然地凝视着，直到一切化为焦土。但转身离去时，他眼底终究掠过了一丝深不见底的痛楚与决绝。
裕灵宗，凌霄峰，圣女阁。
古雅的雕花檀木门后，陈设疏朗有致，萦绕着淡淡的香气。素白纱幔自穹顶垂落，随风轻轻浮动，内室铺着月白色地毯。东侧的木架上，错落摆放着几件古韵法器，流转着温润灵韵。
整个房间除了一盆置于角落的寒兰，再无多余装饰。窗外云海翻涌，将透进来的天光滤成淡青色，为室内更添几分清冷之气。
兰云溪静坐于蒲团上，屏息凝神，周身灵气流转。忽听门外响起一阵轻叩声：
“溪儿，修炼如何了？”
她徐徐睁眼，屋内陈设如旧，窗外竹影婆娑。
“谢师尊关怀，云溪近日修为渐长，似有突破之兆。”
柳月华听闻，眉眼舒展。她照例打开手里的丹瓶，里面是数十颗丹药，药香四溢，丹丸莹润如玉，一眼便知药效惊人。
“金丹境非比寻常，我特意让苍浑师伯给你多炼了些丹药，你每日须按时服下。”
她顿了顿，又关切道：“上回的可伤痊愈了？你自幼身体虚弱，体质特殊，莫要留下隐患。”
“我不妨再叫灵医煎几副汤药来，圣女之事，宗里不可怠慢，前些时日，连长老也问候起你来。”
兰云溪接过丹药，颔首服下。“师尊放心，弟子已无碍，劳您和长老、师伯挂念了。”
见她乖巧，柳月华笑意更深，又从袖中取出一件华美羽衣，流光溢彩，似有云霞浮动。
“下月三宗大比，你身为圣女，可不能再穿得那般素净。”她轻咳一声，“这九霄云霓裳花了我不少灵石，你可仔细着穿。”
兰云溪附和般笑笑。师徒俩又聊了几句，柳月华这才出了门，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她好好炼化丹药。
闺房里终于恢复了宁静，兰云溪长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低头将藏在舌底的丹药通通吐进痰盂里，又连灌了几口清水漱口，直到唇齿间再无一丝药味。
她重新坐回床榻，拿起了那件九霄云霓羽衣。羽衣通体橘红，华美的衣料如朝霞染就，轻盈飘逸，在指尖泛着细碎光芒。但她清秀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厌恶，随手将它塞进了衣柜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腌臜之物
窗外，深秋的景色凄凉而萧瑟，秋风簌簌卷起零落的枯叶。良久，兰云溪打开玉盒，把那些名贵的首饰如岸边的石子般，一件件抛入池中。
华美的珠宝在池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又归于平静。
“不需要……"她望着涟漪消散的水面，轻声道，“若要以那般代价来换，我宁可不要。”
苍州城，阴墟鬼市。
子更三时，夜色沉沉，枯树在风中低吟着。江毅青全身裹着黑色罩袍，踩着湿滑骨阶，随披斗篷的修士们小心地踏入了阴墟入口。
前些时日，自江毅青安葬母亲沈静秋、处理完栖霞巷的房子后，他已在城郊客栈藏身了二十多日。破厄丹没能救回母亲性命，如今反倒成了他最后的筹码。
这大半个月里，江毅青时刻提防着追杀，所幸始终无人找来，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失去亲人的锥心之痛仍未消散丝毫。
那枚从裕灵宗的圣女手中得来的破厄丹，本想用它来治愈母亲病入膏肓的旧伤，如今母亲已逝，这丹药也再无用处。
而江毅青积蓄本就微薄，随时间推移也将尽了，他便来到这鬼市典当丹药。
苍州鬼市，是各种地下交易的专用场所，见不得光的买卖都在此流转。这里不问来路，不问去向，卖出的东西一律概不负责，发生血案也稀松平常。
江毅青快步走着，路过一个个摊位。摊位上摆着许多瘆人的货物，有禁术残卷、夺舍用的肉身、沾血的古宝，甚至还有封印着邪修的魂瓶。
他有些发怵，加快了脚步。一刻钟后，在鬼市尽头，现出了招牌“幽冥当铺”。江毅青深吸一口气，叩响了门。
从鬼市出来后，天光已微亮，黎明的晨曦正慢慢从云端透出。江毅青手上的木盒已消失不见，取之而代的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储物袋。
破厄丹的出现着实令老板眼前发亮，可待他开价后却又连连摇头。五百万的破厄丹硬是被压到二百八十万，生生折了近半。
江毅青暗自感慨，怪不得鬼市交易这般黑，来这儿的人根本没处找理，向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过如今钱财于他，已经是身外之物罢了。
想到这里，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母亲留给江毅青的唯一遗物。这玉牌透明淡绿，能静心养魂，可化作面具遮掩容貌，也能抵挡攻击。
玉牌自江毅青出生时就陪伴在他身边。他不知玉牌来历，只知晓玉牌上刻着一个“青”字，仿佛他专属的护身符一般。这也是自幼来家境贫穷的江毅青所拥有的唯一一件法宝。如今，亦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又过了几日，江毅青本想拿卖丹药的钱购置一座廉房，却又徘徊不定。他深知危机未除，甚至越来越严重，这片刻宁静仿佛暴风雨前的晴日，短暂而虚幻。
一连几天，他都心神不宁，干脆起了个大早，来到了美食城中的早点铺，点了几份吃食，想借烟火气驱散心头阴霾。
早点铺里的人逐渐多起来了，人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江毅青刚咬下一口包子，就听隔壁桌的人议论道：
“听说昨夜城西又死了个人…”
“哎，最近苍州城里有魔族之人出没，闹得人心惶惶。”
“还用你说，最近城北甚至贴了告示出来，悬赏魔族杀手，就是这样也阻止不了他们四处害人！”
江毅青并未感到意外。淡淡的冷意如附骨之疽渗入了骨髓，他低下头，匆匆吃完早点，转身离开了铺子。
他心乱如麻，本想暂且返回客栈，不料走过街边服装店时，一位大娘的哭泣声传入耳中：
“我的孩子呀！你怎么就死了呀…那些挨千刀的魔，还我儿子…”
大娘身边的人纷纷安慰道：
“这无妄**，也不是大伙能决定的。近日那些魔族正全城搜捕审问姓江的年轻男子，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这不，我那可怜的侄子才刚当上灵医，就被他们害得没了命…”
“如今只有大宗派称得上安全了，毕竟他们还能跑到人家宗门里作福作威不成？有些小宗派都被要求搜查弟子…”
江毅青的脑袋嗡嗡作响，一颗心直往下坠，越坠越深。
他忘却了自己如何回到房间，等他回过神来，已近暮色，昏暗光线中，巨大的愧疚和痛苦立刻淹没了他。
“都怪我…都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
江毅青不停用头撞着墙，声音嘶哑，额角已经隐隐露出了血迹，却没有缓解丝毫的内疚。
翌日清晨，江毅青终于平静了些，但他神色麻木，好似对外界的一切失去了感知。他用刻刀篆刻着木雕，那是个美丽又英俊的女子，依稀能辨认出是他的母亲沈静秋。
江毅青木然地雕刻着，一不留神刻刀在手上划开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顺着虎口流下，有几滴落在了他腰间的玉牌上。
诡异的是，那鲜血接触到玉牌便被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泛起微光后，便又归于平静，重现出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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